沿着乡村公路骑行了四五公里,他们又遭遇了一支德军的巡逻小队,大约一个班的兵力,携带着一条军犬。德国人非常客气,但检查却是一丝不苟,不仅查看了证件和两辆自行车上携带的物品,还对他俩都搜了身。德军中士对他们的询问礼貌而严苛,以至于好几次马修都担心威廉的法语里会露出破绽。应对这个问题的办法只能是让他收起饶舌的习惯,在面对法国人尤其是法国警察和公务员们时。好在这个英国人的口音只有细心的法国人才能察觉,粗通法语的德国兵还没这个能力。
离开巡逻队后马修看了眼威廉,这个家伙居然仍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看来消防员们早就习惯了临危不惧。
反正他已经被德国人抓过一次了,马修心想。
他们加快了骑行的速度。
(44)
1941年3月24日法国布列塔尼
位于26号公里与通往瑞芙泽山的乡村公里交汇处的“龙骑兵”旅馆是安迪与马修和威廉约定的会合点。远远地看到这座石头砌成的二层小楼屋顶上的风向标,一只硕大的黑红两色的高卢公鸡,安迪加快了脚步。
与他们骑自行车不同,安迪只能选择步行,所以约定的时间是比他们到达的时间晚两天,现在是提前半天到了。从瑞芙泽庄园的铁丝网撤出后,安迪在河对岸的灌木丛里挖了个坑,将狙击步枪和伪装服深深地埋了起来,带着这些东西必须避开现成的道路,即使是在夜里,为此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到达,完成侦察后,他暂时不再需要这些了。现在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武器,除非挎包里那把生锈的砌砖刀也算。
安迪的装束一看就是山区里出来打零工的泥水匠,面容消瘦而憔悴,一身陈旧的工装外套,前襟、袖口和裤腿上都沾了永远洗不掉的石灰和水泥渣,脚上的粗皮鞋已经磨破了好几处。他的挎包里放着一把砌砖刀和一副标定水平面的粗麻线,一块包在毛巾里的黑面包和一瓶水。
离开瑞芙泽河岸后,他在茂密的灌木丛中缓慢行进了一天,天黑才走上乡间小道。这几天里他遇上很多次盘查,有德军巡逻队、法国警察、也有警觉或者爱管闲事的附近乡村的村民,但都是有惊无险。这个季节,布列塔尼地区有很多象他这样的泥水匠在寻找零工机会。
他快步走近“龙骑兵”旅馆,庭院里两棵枞树下停着两辆马车和一辆破旧的小卡车,几辆自行车靠着围墙停放着,他认出了熟悉的两辆。就在这时,一个拎着水桶的中年人推开旅馆的门走了出来,他停住脚步,打量着安迪。
“你是吃饭还是住店?”那人问,眼里满是嫌弃。
“吃饭。”
那人的嘴巴往门内努了努,往旁边一站,算是给他让开了路。
正是中午时分,旅馆的餐厅里坐了七八个客人,安迪看见了坐在窗边的马修和威廉。他和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在一张空着的木桌边坐下,将挎包搁了上去。
餐厅没有菜单,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象个乡下人那样低头不语,直到老板娘端着面包篮走来,这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中午好,孩子,来吃饭吗?”
“是的,夫人。”
“要吃点什么?”
“有胡萝卜炖牛肉吗?”
“没有牛肉,只有鸭肉,孩子。都让该死的德国佬拿走了,哦上帝,这该死的战争。”
“那就炖鸭肉。”
“那你有钱吗?孩子。”
安迪没想到法国老太太也会问得那么直接,可能是战争改变了他们的习惯。他伸手到衬衣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旧钞票放到桌上,老太太从中拿了一张。
“够了,孩子。”她把面包篮放在桌上,伸手拍了拍安迪的肩膀,“刚刚赚到钱要犒劳一下自己是吧,对,辛苦工作需要犒劳,我再送你两杯葡萄酒,自家酿的,不要钱,饱饱地吃一顿,孩子。”
“谢谢您,夫人。”
“跟我来拿。”
看着马修像个羞涩的乡下青年一样跟在老板娘的身后朝柜台走去,马修嘴角抽动了一下,“勋爵”不愧为“勋爵”,法语口音无懈可击,虽然他本来就惜字如金。
柜台后的墙上,除了惯常的搁满各类酒瓶的橱架外,醒目地挂这一副皮质鞍具和一把带鞘的马刀,显示了旅馆名为“龙骑兵”的原因。
老板娘从橱柜里拿出一副用麻布餐巾裹着的刀叉递给安迪,又絮叨着打开一个橡木桶的龙头,往一个瓦罐里倒了些葡萄酒,她把瓦罐和一个玻璃杯一起递了过来。
安迪道了谢,端着这些东西正要转身,旁边一个正在用餐的客人忽然站了起来,肩膀正碰在他的胳膊上,瓦罐里的红酒溅了出来,撒到了那人的外衣上。
“对不起。”安迪伦敦腔的道歉几乎条件反射般地冲口而出,等意识到时,已经晚了,整个餐厅里的人都听见了。
在这一瞬间,好象所有的人都停住了手里的动作。
客人怔了一下,张了张嘴,又闭住了,他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安迪。
安迪默不作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拿起餐巾要去给那人擦肩上的酒渍。那人推开了他的手,惊慌地看了看柜台里同样有些惊慌的老板娘,又扫视了一眼餐厅里的人,朝着门口走去。
用餐的客人们又似乎在短暂的停顿后,不约而同装作若无其事地恢复了吃喝,除了屋角两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
这两个戴黑色礼帽穿棕色长外套的人放下了手中的刀叉,眼睛死死地盯着安迪。
威廉又重新将刀叉拿到了手中,只是握得更有力了,马修看了他一眼,微微地摇了摇头。
老板娘把抹布往柜台上一放,推开身后门走了进去。
安迪从桌上拿起仍然裹着餐巾的刀叉、瓦罐和玻璃杯,神色如常,慢慢走回到自己的桌边。他放下东西,往杯里倒了半杯酒,喝了一口,又撕开一块面包,放到了嘴里。
一个戴礼帽的人站起身,走到了门边,他挪开一张椅子,面朝着安迪的方向坐了下来,眼睛盯着安迪的后背。
柜台后面的门又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个留着克里蒙梭式浓密唇髭的高个老头,他穿着白色的围裙,面颊通红,头发和胡须都已经斑白了,看样子像是旅馆的老板兼厨师。
老头的眼睛威严地扫过整个餐厅,最后落在了另一个仍坐在桌边的戴着礼帽的人身上。
老头大声地咳嗽了一声。
“都听好了,”老头声如洪钟,“在我这里,谁都不许撒野!”
他的手掌在柜台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让这孩子把饭吃完!”
“是,骠骑兵总军士长先生。”那个戴礼帽的人举起两根手指,在帽边草草地行了个礼,语气里既有不满又有戏谑。
“哼!”
老头威严地大声哼了一声。这时身后的门又打开了,老太太端着一盘热腾腾的菜走了出来,她的眼里已经恢复了平静。
老太太来到安迪的身边,放下盘子,低声说:
“快吃吧,孩子。”
安迪朝她点点头,将餐巾的一角掖进领口,平静地吃了起来。
戴礼帽的人从桌边站起身,走到柜台边,旁若无人地伸手到柜台底下,将一部黑色的电话机拿了出来。
他把电话机往柜面上一方,拨通了一个号码,低低地说了几句,然后就靠在柜台边,一直无声地盯着安迪。
门外响起了汽车的刹车声,安迪也刚把最后一块蘸了酱汁的面包塞进嘴里。
两个戴礼帽的人不约而同站起身,各自从外套的内侧取出了一支左轮手枪,门边的那人打开了门,另一人端着枪朝安迪走去。
安迪从领口取下餐巾擦了擦嘴,把餐巾放在桌上,抬眼看着那人。
那人的枪口对着安迪,朝门口摆了摆下巴。
安迪站起身,将挎包斜挎到肩上,慢慢朝门口走去。
“谢谢您,先生,谢谢您,夫人。”他仍然用法语对老板夫妇致着谢。
“祝您好运!”老头大声地说,“欢迎您下次光临!”
两个戴礼帽的人一前一后押着安迪朝庭院里停着的标志轿车走去,前后车门都开着,站着一个同样装扮同样端着一把左轮手枪的人。
两人一左一右夹着安迪在后座上坐下,站着的人关了车门,轿车加速驶了出去。
马修和威廉透过窗户看到了这一切,马修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不要动武,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
车一开上公路,坐在右侧的那人就用英语对安迪说。
安迪微笑了一下,尽量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
两支左轮手枪仍一左一右对着他。
“我是本镇警长,我们只是礼送您出境。”
看看安迪没有动武的意思,那人收起了手枪,又示意左侧的那人也把枪收了起来。
“不管你是战俘营里逃出来的,还是海峡对岸送过来的,只要别在普鲁盖尔镇搞事,那我们就都是好朋友。”
他微笑着拍拍安迪的肩膀:“你好,我好,大家好!”
看着安迪再一次露出笑容,警长转过脸,用法语对着司机大声说:
“你他妈开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