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火啦!”
“救火啊!”
楼下传来店家的呼喊声。
秦文思赶忙推开窗户向外查看,一股灼热的火浪扑面而来。吓得秦文思不自觉的后退两步,木草燃烧的焦炭味顷刻间便充满了整个房间。
院中靠街一角的马棚整个烧了起来,棚里的驴子和水牛一边扯着绑在木桩上的缰绳,一边大声的嚎叫。
掌柜的、堂倌、厨子,都拿着大小木盆不断得把院中水缸里的水浇进大火中。
两边的街坊也都提着木桶,端着木盆,赶来帮忙。
秦文思回身看向李绒儿,说道:“我们要下去帮忙吗?”
“当然要。”李绒儿吐出嘴里的杏核,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秦文思也放下长剑准备跟出去。李绒儿伸手还没碰到门框,朱启明就推开门堵在了门口:
“你们干嘛去?”
“帮忙救火啊。”李绒儿说道。
“别下去,这是敌人在调虎离山。”
李绒儿瞪大眼睛回头看了下秦文思,又不解地问道:“什么意思?”
朱启明示意二人把佩剑拿好,嘴里说道:“这火烧的又大又急,明显是有人故意纵火。”
“你是说那个劫匪来这里了?”秦文思赶忙把窗户关了起来。
“是的。你和我把吴老师抬到隔壁去,我们待在一起才安全。”
朱启明站在床边,示意秦文思过来搭把手。
二人一齐把吴在纲背到了隔壁。
屋内的油灯已被吹灭。大福拿着齐眉棍一脸严肃得站在窗口盯着外面的情况,齐眉棍顶端包着的铁皮上反射着红色的光线。
朱启明拴上房门,和李绒儿分在两边,相对而立。
秦文思把长剑抱在胸前,站在桌边的小老头身后,用嘴巴不断地调整着呼吸。
所有人都像深夜里迷失在森林中的猎人一样,围聚在一起,屏气凝神,注意着四周可能出现的危险。
“吱”
“吱”
“吱”
“吱”
门外传来楼梯板被挤压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间隔着相同的距离,像被人有意的控制着,等前一声消失后,才放出下一个声音。
当楼梯的“吱呀”声响到最高潮的时候,一切忽然戛然而止。
似乎可以想象,来人正立在楼梯口,像悬崖上立着的白头苍鹰一般,转动着脑袋扫视面前的每一个房间,寻找属于自己的猎物。
窗外的火光逐渐黯淡下去,嘈杂的人声也渐渐平息,只有蠢驴笨牛还在扯着嗓子叫喊着,为今晚的遭遇感到恼怒。
屋内所有人都看向了房门,像是在夏日久旱时看着天上聚集的乌云一样,怕雨不来,又怕雨乱来。
“碰”的一声,大福被人用脚踹在了地上。
一个黑影从窗口闪进房中。
秦文思刚刚将身子转向窗口,就看到一把细长的微曲弯刀,向自己的门面劈来。
此时,秦文思已经来不及拔剑,只好双手握住剑鞘,横在头顶格挡。剑鞘的断裂感清晰的传输到自己手中。
砍下来的长刀并没有就此收力,而是继续以千斤之势下压过来。
秦文思的双臂本就被震的酸麻,两肘的曲度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大,
秦文思鼓着腮帮,闭气于胸,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头部,两耳的耳廓传来阵阵疼痛,似乎被好多夹子夹住一样。
即便如此,秦文思还是不敢松一口气,因为自己的脑门已经可以感觉到刀刃上传来的凉气了。
忽然,秦文思感觉双臂上的压力瞬间轻松很多,但还未来得及细想,只觉右侧腰间吃了重重的一击,身体一轻,整个身体向一边飞去。
秦文思刚飞走,李绒儿的长剑就刺向了黑影的大门。
黑影拿刀向一边格开,回转刀刃,便朝李绒儿的脖子挥去。
朱启明本想绕道黑影身后,此时才刚刚来到黑影的身侧,想要出剑救助李绒儿,可是被两人之间的桌子阻碍住,伸出的长剑无法威胁到黑影的身体。
长刀精准的停在了李绒儿的脖子边,仅削下一缕黑发。
李绒儿瞪大着双眼,两个瞳孔像落进水中的墨滴一样,向四周涣散。
黑影一把抓住李绒儿的肩膀,将她整个身体调转个方向。
李绒儿四肢早已没了力气,任凭黑影摆弄,手中的长剑顺势被甩到地上。
黑影掐着她的脖子来到窗口,背靠墙壁,把刀横在面前,对着一直坐在桌边的小老头说道:
“把东西交出来吧,免得害死无辜的人。”
秦文思捂着腰,靠着墙坐在地上,觉得这个声音十分耳熟,借着月光看去,果然是自己白天帮他换药的那个人。
“东西不在我们这,你找错了。”小老头回答道。
“从你们苏府出来的人都被我杀了,就剩你们了。”
昌扬起嘴角,在月光下,他的酒窝显得更加深邃。
“他们这时候应该已经进金陵城了,你真的错过了。”小老头还是坐在桌边,两眼看着昌。
昌盯着小老头那双反射着月光的眼睛看了一会,掐着李绒儿脖子的五指加重了力道,迫使李绒儿发出痛苦的声音。
秦文思扶着墙站了起来,看着李绒儿张开嘴巴,努力的想要多吸一点空气的样子,心中万分焦急。不由的看向还坐在桌边的小老头,又看了眼立在一边的朱启明。
“你们不交,我就只能把你们都杀了。”
“你杀了我们,就更别想拿到账本。”大福立着齐眉棍愤怒的看着昌说道。
昌像是听了一句非常幼稚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
“我杀了你们,账本就到不了金陵。”
昌转头又对秦文思说道:“把东西拿来,我保证不会死人。”
秦文思当然想把东西给他,好救下李绒儿,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东西在哪,只好看着小老头,说道:
“把东西给他吧。”
声音很小,像犯错的小学生一样。
“什么?”大福转过身来看着秦文思,不敢相信的质问道,“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秦文思低下头,不敢看大福的眼睛。
“我们怎么相信你?”朱启明用剑尖指着昌问道。
“我要杀你们,你们这时候全都说不了话了。”
秦文思看着昌嘴角的笑容,觉得那里很奇妙,白天还像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现在却像月亮一样阴冷。
大福走到小老头身边,似乎已经把秦文思和朱启明划到昌的一边了。
“好了,你放了小姑娘吧。”小老头妥协的将双手放在桌子上,嘴里说道。
“师傅!”大福难以相信的看着他。
“我们死了无所谓,不能把这三个孩子也害了。”
小老头支撑着桌面站起身来,来到小福的床边,从席底抽出一个牛皮纸袋。
“站住。”昌叫停了小老头的步伐,对秦文思点了点头说道,“你去把东西拿过来。”
秦文思接过牛皮纸袋,来到昌的面前。
昌一把将李绒儿扔向一边,反手抓住秦文思的衣领把他拖到自己胸前,要他把袋子里的东西一一打开让自己查验。
秦文思听话的把袋中的账本和书信打开来给昌过目。
当昌正在看苏府老爷写给汪亦巡抚的信件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耳边有破风的声音,转头一看只见李绒儿举着匕首正朝着自己刺来。
昌用刀柄撞开李绒儿的手臂,举刀就向李绒儿挥去。
李绒儿向后跳开,但两米长的刀身还是划破了她的后背。
跟随刀尖挥舞在空中的血滴,在月光下闪烁着晶莹的亮光。秦文思看着李绒儿倒下的身影,张大着嘴巴,却叫不出声来。
昌一把抓过秦文思手里的东西,将他推开,向后越出了窗口。
秦文思跌倒在地上,看着趴在地上的李绒儿慌了神。他感觉自己正在一个寒冷的冰窟窿中向下跌落,四面八方侵袭过来的冷气,将自己的心跳拉到最低。
朱启明赶紧跑过来,抱起李绒儿,查看她的伤势。
秦文思看着紧闭双眼依偎在朱启明怀中的脸庞,突然感到身体浑身发热,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立刻疾速舞动起来,侵入身体的丝丝冷气好似感觉到了疼痛的触手般,不断地往回缩,直到从秦文思的身体里溃逃出来。
朱启明感到自己后背一阵风吹过,再回头已经找不到秦文思的人影了。
已经失去大半个身体的玄月下,两个黑影一前一后的在田野间的土路上奔跑。
昌用手捂住伤口,跨着大步在前面跑着,不时回头看向正追过来的秦文思。已经裂开的伤口传来阵阵剧痛,额头、鼻尖不断地冒出汗珠。
在跑到一处岔路口的时候,昌奋力的将长刀插在地上,转身面朝秦文思追来的方向。
“为什么追来?我可不想杀你。”昌对着逐步接近的秦文思说道。
秦文思停下脚步,也把长剑插在面前,紧紧盯着昌,久久没有说话。
昌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什么,扬起眉毛说道:
“哦~我知道了,就是那个女孩,是么?”
过了许久,才从秦文思的鼻子里传来一个“嗯”字。
“所以你不会放过我咯。”昌好像为知道这个秘密而感到喜悦。
“你不该伤害她。”
这一句话似乎被月光染上了一层寒气,每一个字都像尖刺一样,从秦文思的口中一根根刺出来。
说完,秦文思拔出长剑,双手举在胸前,气定神闲。
昌扔掉手里的牛皮纸袋,并不多做解释,因为他知道对方是不会被自己的解释说服的。就像那晚,自己不愿再为师傅解释一样。
伤害就是伤害。
秦文思压着右弓步朝着昌缓缓靠近,眉头紧挤,两眼冒光。
或许那一晚自己也是这么看着师傅的吧,昌一边想着一边举起长刀。
当两刃即将相碰时,秦文思快步上前一小步,在昌的大、小门两处交换进攻,脚下同时不断地向前蚕食。昌从容不迫的上下小剪开来。
如此来回攻防有三回,昌在大门小剪开秦的长剑时,习惯性的把刀向下移,准备剪开秦文思接下来的攻势。
接过秦文思来了一招瞒天过海,并没有像刚才那样攻大门过后转攻小门,而是接着从大门进攻,挺近剑身,刺向昌的手臂。
昌一惊,赶紧向后跳开。
“我差点小看了你。”
说完,昌举刀向秦文思砍来。秦文思连脚抽回身子,待昌的刀挥下后,立刻用剑压住昌的刀背,身子移到一边,划着昌刀背向昌的脑门挥砍过去。
长剑在刀背上划出刺耳的长啸声。
昌看着挥来的剑刃,并不惊慌,两手放松,反手立起长刀,使刀尖向下,用刀身与护手的刀格所呈的夹角制住了秦文思的剑势。
紧接着,昌凭借自己身高的优势,整个身子向下压了下去,抬腿便要用膝盖向秦文思的腹部撞去。
秦文思这次看的明明确确,赶紧朝一边翻滚避开。
“很有想法,可惜力气太小了。”
昌一边抹掉额头溢出的汗珠,一边对秦文思颇为赞赏似的。
秦文思并不在乎他的赞赏,站起身来,举剑又攻了过来。
在对打过程中,秦文思每想到一次李绒儿紧闭双眼的面孔,手上的力道就更多一分。双眼紧紧的盯着昌的身体,想象着自己要像他伤害李绒儿那样,让他的鲜血在月光下飞舞。
昌的长刀忽然也中途向自己手臂刺来。秦文思赶忙抬起剑身,向昌刀挥去,可是并没有碰到他的刀身。
昌早已抽回刀身,后腿下压,前腿伸直,整个身子矮下来,横刀向秦文思的小腿戳去。
秦文思手里的剑已经来不及向下挥挡,全身肌肉紧绷,向上跳起,转身用剑压住对方刀背。
正如昌所言,秦文思的力气太小,竟被昌硬生生的挣脱了。
险中脱困的秦文思被这一招吓得脊背发凉,心脏狂跳不止,顷刻间就乱了呼吸。他感觉自己又被丢进了冰窟窿中。
昌抽刀后退,秦文思想要进步追赶,却似乎感觉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仿佛刚刚真的被戳到了一样。
昌站起身来,看着愣在原地的秦文思,身上已经没有个刚才的杀气,感到有点奇怪:
“害怕了?”
话说秦文思能和昌过上这么多招,已经是奇迹,如果吴在纲此时在旁边看到刚刚的对决,也要拍手称快。
一方面是昌受伤,身形不能变换太快,出招变缓;另一方面是秦文思见李绒儿生死不明,替她复仇的心态充斥了整个大脑,暂时让他忘却了恐惧,平日练习的招数竟被完美的使用了出来。因这两点才让秦文思撑到现在。
刚刚自己身临险境,大脑立刻凉了下来,生死的恐惧重新占领了秦文思的身体,如今他也不敢再主动攻击过去。
正如那晚小老头给秦文思传授“胆气解”时所说的那样:志一则动气,气一则动志。
秦文思的气一乱,便没了先前的斗志。
“让我走吧。那个女孩没事的,最多像那小老头一样。”
昌见秦文思的双眼没了杀意,便向秦提议道。刚刚那一招急蹲,好像彻底撕开了腹部的伤口,现在可以明显感觉到有血正在往外流。
“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你不怕丹担心吗?”
秦文思终于理解了丹每天都在担心他回不去的心情,如此刀口舔血的日子,一个失误就会身首异处。自己刚刚若是没有避开,此时只怕已经躺在地上起不来了。
昌没有回答秦文思的问题,而是咧嘴笑了起来,没有了阴冷的感觉。
“有些人是没有那么多选择的。”
说完,昌像已经得到了秦文思要放他走的答案一样,放心的把背露给秦文思,捡起地上的牛皮纸袋,向前走去。
刚迈了两步,昌的整个身子就重重的向一边跌了下去。
秦文思心中一惊,赶紧弯下腰来,把剑竖在面前,面朝一边的树林。
“喂。你没事吧。”
地上的昌手脚不断地抽搐着,嘴里“噗、噗”的发出吐泡沫一样的声音。
路边的草丛发出一阵“沙沙”的摩擦声后,走出来一个和秦文思一样穿着的人。
秦文思聚睛细瞧,近乎喊着叫出了那人的名字。
“朱启明?”
朱启明一手拿着长剑,一手握着一把袖珍小弩弓,走向地上的昌。
“一剑穿喉,看来没事了。”
说完,朱启明就要伸手去拔昌脖子上的弩箭。
“等一下!”
秦文思赶忙跑过来阻止。
昌翻着眼看向秦文思,伸手在空中乱抓,似乎在抓什么救命药草。
秦文思伸手握住他那只乱舞的手,昌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秦文思往自己身边拉扯。
秦会意,把耳朵轻轻靠过去。
“把我送回去。”
一句话说完,昌的身子渐渐软了下去,两只眼睛慢慢失去了光泽,干瞪着不知看向何处。
秦文思想起了丹。
想起了那张轻点丹唇,眼角的鱼尾纹恰到好处的侧脸。
想起了她说害怕有一天会再也见不到昌时的忧虑愁眉。
想起了她迎面照耀日光时露出的幸福。
想起了她白天说的:
“我可就剩下他了啊。”
正是:
痴男怨女情不禁,古今风月债难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