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再纲敲开了大小福的房门,二人正在用自己烧开的茶水拌着自带的炒面。大福把吴再纲让进房中,随即关上房门插好门闩。
“吴老师用心了,这么晚还过来瞧瞧我们兄弟俩。”大福笑呵呵的从桌底拖出条板凳给吴在纲让座。
吴再纲没有答话,坐下后看着大福重新端起碗用筷子快速地搅拌碗里的炒面。两人手中当当当地声音像是在比赛一般:看谁的声音越紧,谁的声音越清脆。
待两人碗里的炒面都拌得如凝胶般浓稠的时候,吴再纲终于开口问道:
“你们有事瞒着我。”
大小福听了停下手中搅拌的筷子,大福笑呵呵地把粘满炒面的筷子放进嘴里,用力地嗦干净,砸着嘴说道:
“吴老师指的什么事啊。”
说完还是伴随着他那有节奏的憨笑声。
吴再纲从怀里掏出白天钉在树干上的匕首和纸条,整齐地摆在桌面上。
大小福伸着脖子看了过来,嘴里喃喃念道:
“东西留下。”
“这是白天劫匪留下的么?”大福抬眼看向吴在纲问道:“不过这劫匪也太天真了吧,留个字条就想我们把财物留下?”
“他要的不是财物,他要的是别的东西。”吴再纲的眼睛一直盯着大福。
“不要财物要什么?”
“今天遇到的就不是劫匪,我在苏州城多年,从苏州到南京的路不知走过多少遍,就没听过苏州闹匪患的。更不要提光天化日之下在官道正中间立个死人的手臂!”
大福挑了块炒面放进嘴里,待化开咽下后说道:
“可能是最近结的匪呢,或者是外来的流民,如果知道这车上是我们苏府给南京送的生辰纲,谁都知道这一车东西肯定价值不菲。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流民为了巨财挺而走险很正常的么。”
“如果是普通的流民我不可能一点没感觉到。”
“那可能人根本就没埋伏,这纸条是早就钉在那的呢?”
“我很确定当时有人在林子里。”吴在纲对大福无赖式的狡辩很不耐烦,眼神变得越发严厉起来。
大福看着自己碗里的炒面,挖了很大一块放入嘴中,喃喃地说道:“我觉得是您太紧张了。”
“你知不知道现在问题有多严重!”吴再纲看着大福还在胡说的模样忍不住拍了掌桌面。
小福吓得整个身子往后缩了下,板凳和地面发出一阵很刺耳的声音。
“现在这个人只有我能和他一战,你们,包括我那三个学生加起来都不够和他过招的。你现在还不和我说实话,要等我们都丧命,失了你们真正想保护的东西才好吗?
“你以为你这个样子能活着走到南京吗!”
大福停止了咀嚼直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碗,小福也盯着自己碗里的炒面不敢吭声。桌上油灯把三人的黑影牢牢地拍在墙壁上,就像原本就画在那的一样,纹丝不动。
“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到底要送什么东西去南京,但现在有很厉害的人不想你们送去,这已经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了。”吴再纲来回看了看大小福继续说道:“趁现在离苏州不远,明天起早往回赶傍晚就能到。我会带你们重新去灵山学院下任务,会有更高级别的队伍送你们去南京的。”
“不行!”大福坚定的说,就像有人要拿走他手里的炒面一样。
“我们不能回去,回去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大福抬起头,眼里不知何时浸着泪水。
吴再纲有点惊讶:“怎么回事?”
大福示意小福出去看着,小福会意,出门站在门口防止隔墙有耳。
大福将碗筷放在桌上,向吴再纲道出了始末:“吴老师,您知道我们姑苏府知府吴大人不是个什么正派人物吧。”
“我听过他不少传言,但我不关心这些东西。”
“行,我们老爷一直在配合着盐运司的王大人和这位吴大人偷盐税和倒卖私盐。但我们老爷都是被逼的,他有把柄在吴大人手上,而且大头都是吴大人和王大人的。我们老爷一直想找机会摆脱这些,早就想揭发他们。却又害怕吴大人已经打点过相关官员,所以一直不敢有所行动。
“如今听说朝廷下来一位叫汪亦的巡抚,这人正好和老爷是旧识,当年他上京赶考路过姑苏城,老爷还资助了他路费。
“因为老爷的心思已被吴大人察觉,又怕等巡抚来到姑苏后再被他们抢先打点,便想尽快把检举信和账本送到汪巡抚手里。这才想到借着老爷给岳父拜寿的借口把东西带到南京。”
“那你为什么不去下任务的时候直接说?”吴再纲不解。
“我们怕走漏风声,我们苏府虽然是大户,但到底只是个民,姑苏府随便一个理由就可以提前对我们下手。
“不瞒您说,在这之前我们已经分不同日子、分派不同人、走不同路线、以不同的理由向南京去了好几波,有装作送货的,有装作探亲的,为的就是乱人耳目。”大福看了眼桌上的匕首,继续说道:“这把匕首和今天的断臂我都认得,就是前两天我们派出去的一个人的。”
“我们学院的你请了几队?”吴在纲心中担忧起来。
“只有你们一队,之前送货的那批人用的是我们自家的护院武师,十二个人都派去了,我们还故意把声势搞很大,让他们以为东西在那一队。”
“看来失败了。”吴再纲拿起匕首在灯下缓缓晃悠着:“我估计你们前面派出去的几波人都已经死了。”
“我想也是。”大福把脸转到黑暗中轻轻抽了下鼻子。
吴再纲知道自己确实不能带他们回去,一旦回去姑苏府就可以随便编个理由把他们下狱并搜查行李。
即便只有自己回去,这些人也会选择继续向前走,以他们的实力根本走不到南京。虽然自己对这些贪官污吏什么的从不上心,毕竟是别人的事,可现在要自己放这些人的生死于不顾却也做不到。
可继续同他们一起的话,任务能不能完成倒其次,那三个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让人回去报信求支援吗?”吴再纲思索着:“不行,我们已经被盯上了,派谁回去都很有可能会被半路劫杀,所有人必须抱在一起才够安全。”
吴在纲看着桌面上的两样东西不断盘算着,恨不得自己会分身术。
就在屋内沉默无语的时候,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打骂声,还有女人的哭叫声。
吴在纲起身打开窗户,目光越过马棚的围墙,隔壁的民院里一个老妇人正在拿着烧火的铁叉子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一位跪趴在地上的女人,嘴里同时还不闲着,恨恨地说着些什么。
老妇人身后的屋子亮着灯,一个男人垂首站在屋门口。
吴在纲叹口气关上了窗,现在可不是看别人家热闹的时候。还没等吴在纲回到桌边,隔壁房间的门就传来重重的门扇开合声,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跑步与下楼声。
“出了什么事?”小福推门向吴在纲问道:“你们那个小女孩急忙忙地跑下楼去了。”
吴在纲知道她要去哪,交代大小福不要出门,自己赶忙追了出去。
李绒儿跑到后院一眼看见了秦文思的身影,随口喊道:
“秦文思!跟我来!”
秦文思追出后门,跟着李绒儿来到隔壁家门口,里面的打骂与哭叫声不断从门缝里挤出来。
李绒儿抬脚踹开大门,老妇人被吓得停下手中的铁叉子,直愣愣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两个年轻人。
“你们干嘛的?”
“你干嘛的?为什么打人!”李绒儿冲进门几近咆哮地问道。
老妇人见眼前两人服装怪异还配着剑,心里有点慌张:“这我家媳妇你管得着吗?打媳妇犯法吗!”
被打的女人已全身趴在地上蜷缩着,头顶盘起的发髻已被打散歪在一边,脱离了束缚的发丝散乱在肩背和脸颊上。女人缓缓抬起脸,看向李绒儿。
透过在她脸颊上被汗水黏住的碎发,秦文思看到了从她迷离的双眼中发出的求助目光,这钟眼神不禁让人感觉是在寒风中遇到的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狗,正无力地抬起眼皮看着蹲在它面前的陌生人。
“怎么觉得在哪见过?”
秦文思细细瞧着女人的五官,抬眼再看向站在最后面的那个男人:那不是白天茶水摊的年轻老板吗?那这个躺在地上的女人就是那个穿着男妆摸了锅灰的……
地上的女人已经换回了女装,在白色的抹胸外套着一件素色对襟直袖开衫,下身深褐色筒裤外围了一件苍绿色百迭裙,青色缎面绣花鞋露在裙外。
看着这稚嫩的脸孔,差不多和自己一般大,与白天的形象大相径庭。
这时候院子两边的墙头已经扒着好几个脑袋了,里面有一个秦文思还认识,就是旅店里的堂倌,正笑呵呵地看着自己挥手打招呼。
在门口也围了不少探头探脑的人,有个年轻妇人一手抱着个襁褓,一手还牵着个娃娃,还有几个人手里正端着碗正往嘴里扒饭。
老妇人见围了那么多人,把铁叉子往地上一扔,身子一软就坐地上哭喊起来:“哎呦,这什么世道哦,婆婆规矩媳妇还要被人骂。哪家的媳妇不受气,哪家不是一天打八顿骂三场的。我这还不都是为了她好,不打哪能够规矩出一个好人来。我也不愿意打,怕打坏了都收着劲,有点擦破皮就赶忙用鸡蛋清给她擦上,也肿的不高,十天半个月就都好了
“可这孩子一点不听,拧她大腿她就咬我,打急了就喊着要回家,我问她‘哪是你的家?这不就是你的家。’她偏说不是,说要回她那自己的家。你们听听哪有媳妇这样的,我一听就更生气,人气在头上哪还管得了许多?我们家娶这媳妇前前后后花了好几十两银子,你们说我能不盼她好?可她自己不争气啊!哎呀……”
老妇人谈到钱哭叫的声音就更大了,抬手就使劲地往眼上摸。
周围的人也都窸窸窣窣的议论着。
“这孩子是没个媳妇样,整天在外咧着嘴笑。”
“是啊,一点不知道羞。”
“走路像火燎的一样,像被鬼追着跑似的。”
“一坐下就笔挺挺的,给谁看呢?”
“听说头一天来婆家,吃饭就吃了三碗。”
“人不大,个子倒挺高,再长长不得超过他男人。”
……
左右的邻居街坊仿佛也对这个媳妇多有不满。只是这些不满的理由让秦文思感到惊诧不已,李绒儿也是越听越气。
“每家都打就是对的吗?她是个人,不是你家牲口!”李绒儿吼叫着打断那些令自己惊骇的话。
“她要是一头牛,一头羊倒好了。”老妇人咬着牙指着地上的小媳妇,“牲口喂喂可以换钱,小鸡崽子喂大了都能下鸡蛋,她除了整天浪费粮食还能干嘛?”
李绒儿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女人的价值在这老太婆眼里竟然不如一只鸡。
这些话她从来没听过,更无法想象,她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反驳这个“理直气壮”的老妇人。她们两人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的理在这里根本行不通。
李绒儿的胸口快速起伏着,如同大海上颠簸的渔船,左手不自觉地压平了剑鞘,紧紧握住的右手努力地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秦文思从前也见过婆媳争吵,可今天这个老妇人说出口的话也让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像西瓜一样被人一刀切开,而作为地上女人的丈夫——站在后面的那个年轻老板,从头至尾没有动一下身子,没有说一句话。
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因为懦弱还是因为孝顺,或者这一切自打他出生以来就早已看惯,觉得打女人就像是睡觉一样,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秦文思听李绒儿的话音像走音的琵琶一样变得扭曲,赶忙伸手一把抓住李绒儿的右臂,轻声说道:
“别激动。”
透过屋内流出来的灯光,秦文思看到李绒儿的眼睛里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地泪水,强抿的嘴唇,让自己的心头一阵绞痛,这是他第一次在这双眼睛中看见委屈。
“我要把她带回房。”
李绒儿的这句话不知对谁而说,但所有人都听到了,所有人也都被这句话震惊到了。
除了秦文思。
说罢,李绒儿也不等老妇人答应与否,俯身搀起女子便把她往门口带。
老妇人不知李绒儿用意,赶忙抓起地上的铁叉子站起来指着李绒儿说道:“你要干什么,要把我们家媳妇带到哪去?”
男人见了也赶忙来到前边,双手扶着自己母亲的胳膊。
“她是人,她爱上哪上哪,她不是你家买的物件!”李绒儿说完不再理会她们,继续扶着女子朝门口走去。
男人摇着老妇人的手焦急地说:“妈,这怎么办。”
老妇人皱起沟壑一样深的眉中,高高鼓起的眉骨下一双瞪圆的眼睛刚看向李绒儿的背影,秦文思便一个箭步插到李绒儿身后,把剑压在身前,用胸口抵住老妇人手里的铁叉子。
围观的人见状纷纷让开道路,嚼舌的人也不出声了,捧着碗的人也不往嘴里扒饭了,大家都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要干什么,活了一辈子的他们见过打媳妇的不少,但从来没见过有个外人闯进来要把别人家的媳妇往外带走的,就是娘家的人来了也没这样的。
那个抱着襁褓的年轻妇人一边拉着孩子往外退,一边斜眼觑着被李绒儿扶着的小媳妇,觉着这个媳妇也太不要脸,还真乖乖地跟着走。
“秦文思,你和李绒儿先回去,这里交给我。”在门口看了许久的吴在纲走进院里说道。
老妇人见又进来个男人,而且不是个小孩,母子两人心里又犯起怵来。
吴在纲坐过去向二人伸手作揖道:“打搅二位了,我们从姑苏城出来路过此地,暂住隔壁客栈,我看那女子受了点伤,请允许我们带她去上药治疗,我们有女同伴,您放心。
“明天一早您打发人去客栈接人就好。”
吴在纲见老妇人左顾右看的没有答话,又加了一句:
“治疗费完全是免费的。”
老妇人见面前的男人如此客气有礼,此时整条街的人都围在了自己家门口,媳妇又跟着别人跑了,今晚实在丢脸,便提着嗓子说道:
“原来是个郎中啊,那你可得把我家媳妇治好,我可心疼着她哩!”
说完老妇人拿眼瞥着门外的街坊,似乎在确定自己刚刚那句话有没有被他们听见。
吴在纲作揖道别,转身欲回到时候,老妇人又嘱咐了一句:
“那明早可别太晚,她还得和我儿子出摊去呢。”
正是:认知不同三观尽碎。李绒儿带走女子该如何助其脱苦,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