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世道,世道啊。”有些悲剧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所以吴美娟的内心深处一直都知道,即便让她回过头去再来一次,也无法阻止一切的发生。
九十年代的倒数第二年,涵国被割裂成了两个部分,处于上半部的人已经在翘首企盼千禧年的到来,而身在下部的人却在为下一顿饭艰难挣扎。
衿川区的绝大多数居民都是大厂辞退的工人,除了干活之外他们什么都不会,但经济危机的冲击之下已经没有那么多岗位给他们去养家糊口了。一幕幕人间悲剧正在上演,但一河之隔的“真汉城”却在庆祝金永三这个碍事的家伙终于滚了。
“家里的情况你不知道么,光是供你哥哥一个人读书就够我们受的了,你一个老二跟这里凑什么热闹?”望子成龙的心情天底下的父母都是有的,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有一条龙就可以了。
安善民听到母亲的话之后流出了不甘的眼泪,他一整个夏天顶着烈日去干活,都是为了给自己攒学费而已,却没想到最后钱被母亲以帮忙存银行的藉口收走了,“我的成绩比哥哥更好,凭什么他能上学我就不行?”
“就凭你倒霉投胎到我们家,你成绩好有个屁用,也就咱们这破衿川的初中里面横,跟汉城的孩子能比吗?就算你将来考进了再好的大学,出来还不是一样给人家打工,人家的省下来就是社长、会长的孩子,要继承父母的公司。”母亲并不认为自己错了,她只觉得孩子太天真。
或许安善民确实很天真,在涵国这样的社会里平民家庭的孩子就是熬不出头,但他还是无比渴望去上学,“那打工的钱你凭什么全都拿走,那是我自己给自己赚的学费。”
“我们养你十多年,给你买衣服买吃喝,去做了两个月零工就变成你自己赚的学费了?这钱放在你那里也是浪费了,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我再还给你。”母亲并不是真的要抢走儿子的钱,她只是希望断了儿子继续去上学的念想。
安善民感觉整个世界都灰暗了,本以为只是让他利用暑期勤工俭学而已,却不成想父母竟然要他放弃学业,初中还没毕业就去打工养家。
他的哥哥固然成绩不错,但也就是个普通上游的样子,他自己却是在整个区都能排上号的尖子生。老师们都说他将来是要有一番作为的,安善民自己也这么认为,可若连初中都念不完,又怎么可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呢?
虽然年纪不大,但安善民是个很有主见也很有想法的人,父母这里说不通,他就跑了几公里去了九老区的大伯家里,请大伯帮他劝一劝父母。在他看来,大伯说话应该是很好用的,因为涵国人对长幼有序看得很重。
大伯听他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立刻开着车把安善民带回了衿川区,并且劝说弟弟跟弟媳让孩子读书,“现在时代不同了,你们那会儿只要有一把子力气就有活儿干,现在哪个公司招人的时候不是先看文凭?”
“哥哥你阔了,你发达了,看不上我们这些穷亲戚了,这年头有文化的又怎么样,学出来了顶多也就是当个穷酸老师。”安善民的母亲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不可理喻,你们要是坚持这样,不如把孩子给我带回去,学费食宿都由我来出。”大伯生气地说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安善民和安正民的爹一口回绝道。
说来也是讽刺,他在家里排行老三,就因为是排在后面的,所以爹妈在世的时候什么好事都轮不到他,爹妈临走的时候分家产他也是分得最少的。大哥考上汉阳大学后出来混得很不错,不然也不会有钱买私家车,而他唯一觉得能抬起头的地方就在于自己生了两个儿子,而老大家生的是四个女儿。
安善民刚出生的时候,老大就曾经过来商量过继的事情,这在那个年代很常见,但他们夫妻始终没有同意,最后闹得很不愉快。如今虽然没提“过继”这两个字,但真让老大把儿子带走了,以此时此刻的此情此景,孩子将来必然是不会认他们的。
“简直胡搅蛮缠,你们这样是枉为人父母,白白耽误孩子的大好前途。”大伯是真心喜欢这个侄子,成绩好还能吃苦,性格也坚强果敢有主见,反观他家里那四个……
“你才是胡搅蛮缠,我们的孩子怎么安排都是我们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夫妻俩文化水平不高,但都是大厂里混了很多年的,吵起架来完全不虚。
这年头的房子都是水泥预制板,隔音效果不能说完全没有,只能说约等于无。在没有智能手机的年代,大家难得有个热闹看,于是纷纷从楼道探出头来,看安家这边的情况。
“你们说到底只是想要钱而已,既然如此我给你们一千万,孩子让我接走。”虽然金融危机把KRW的汇率打了下来,但毕竟还是九十年代,一千万的购买力还是非常夸张的,都够在衿川区买间不错的公寓了。
“你死了这条心吧,就算我把这小子按在水里溺死,也不可能让你把孩子带走。”安善民的父亲说道。
“跟你俩说不通,我今天还就要把孩子带走了。”大伯也不想再多费口舌了,拉着安善民就要离开。
“哎呀,光天化日之下抢孩子了,大家都来看啊,街坊邻居的都来帮帮啊。”安善民的母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撒泼耍赖满地打滚。
“晦气。”毕竟是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多人看着大伯也不好强行把安善民带走,只能放手离去。
大家看了热闹,自然是要议论一番的,虽然都是些没受过良好教育的,却都明白基本的事理,于是将安家夫妻批判了一番,当着面就开始指指点点。安善民的父亲对自己的哥哥又嫉妒又恨,因为没法报复到哥哥身上就拿儿子撒气,抽出皮带狠狠地打了他一顿,而且专门盯着腿打,“叫你跑,叫你跑,把你的腿打断我看你还跑。”
第二天早上起来,安家夫妻就没看到次子安善民的人影,他们只当是孩子负气躲起来了也没在意,直到晚上下班回来才路过每天必经那座桥,才看到被人捞起来的已经泡得发白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