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阳而来的官道上,载着羊续的牛车缓缓驶向洛阳。
驾车的仆役满面悲容。
车上的童子则一手扣住包裹着尸身的草席,以免将之暴露在阳光之下。一边掩面而泣。
羊续非是甚好主家。他太节俭了,甚至节俭到抠索的地步。然而他严于律己,清廉职守的为官做派及苦行僧式的生活作风,却极易引劳苦大众共情。
…………
广成关下迎风而立的羊安,面色如常,看不出是喜是悲。然眼神中,稍闪即逝的伤感,却分明出卖了他。
羊续的突然离世,打乱了他预备乱世的所有部署和计划。要说此刻心中没有扼腕与不平,那决计是假话。
然他亦深知,身在此刻,看似无形的礼教,实则是把悬在人人头上的利刃,又似一具枷锁。多少英雄豪杰、千古帝王,尚不能置身事外,又何况他羊安?
再说,人生在世,真正能自己决定的事情不多。将准备做到极致,不过是在天意决定的胜负面前,不至后悔罢了。
伤感,更多是来自于对羊续,这位道德上无懈可击长辈的敬意。毕竟他自来此,身边亲人一直不多。尤其羊儒过世之后。亲情这东西,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无可取代的!
“叔兴,人死不可复生,还当节哀顺便!”
甄俨显然不是一个好的安慰者,然好意面前,羊安却不至于失了礼数。待礼节性的点头回应,又轻道一声没事。
一旁伏均则吞吐问道:“大郎,二郎那边…”他自羊安从泰山入洛阳,便始终在身旁见证其一路走来。此刻自然最理解羊安心中感伤。
“我已托人送去书信,使他二人直接回南城老家。”羊续早年在南城县落地生根,即便要葬在羊家祖坟,自也当先去南城再回东平阳。
伏均轻轻点头,又道:“朝廷那边……”
“一早便递了辞表。待此刻接了叔父,便往成皋与家母汇合,再回泰山。”
“怎如此急切?”这回开口的甄俨。他倒没甚恶意,此时礼节繁多,正常身故至下葬,也须得一、两月的功夫,何况羊续又是客死他乡。他心中更多,还是不舍。
“叔父离家多年,早日使他落叶归根,也算是尽一份孝心罢。”
闻言,甄、伏二人片刻沉默,伏均又道:“叔兴,此去……”
羊安晓得伏均那货定是要儿女情长,于是打断道:“不过岁余的功夫,又非生离死别,何故这般扭捏,当初去毋极上任,可不见你这般?倒是你,陛下驾崩之后,洛阳恐有一番争斗,还当有所准备。恭远(甄俨)亦是,若有机会,寻个外放的差事,早日离开洛阳。”对于两个未来的妹婿,他心中还是放心不下的。
甄俨闻言,作揖应是,伏均却无所谓道:“有我爹在,凡事放心。”
羊安没有再多言,董卓篡权乱政,这话如今说来,几乎是天方夜潭。
…………
落日熔金,久候的众人终于闻得“咯噔、咯噔”的车行声。待稍后,牛车方才缓慢的自远方映入眼帘。余晖之下,多少显得有些悲怆。
羊安领着一行上前拦停。朝着车上仆役便翩施一礼。这一拜,当是谢对方陪同自家叔父走得最后一程。
那仆役慌乱地下车阻道:“三郎,使不得。”他说罢,又忙从怀中摸出一卷竹书,道:“阿郎临终托付,命我转交三郎。阿郎他…阿郎他…”
羊安见那仆役突然间竟泣不成声,不禁一股悲上心来。却是强忍着,拍拍对方肩头,接过竹书。
待翻开,乃见上书: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凡事,论是非曲直,不论利弊得失;论忠孝顺逆,不论成败功过;论天下生民,不论一己之私。
蝇头小字,容不得半分人情世故,却写尽了长者生前的谆谆教诲与殷殷期望。
坚强的伪装,在这一刻,瞬间土崩瓦解。卸掉防备的羊安再也无从按耐心中悲伤,掩面抽泣起来。
然今日悲伤的可不止他羊安,身后潘大亦是泪流满面。他受羊家恩惠良多,早不视自己为外人。
太史慈本欲相劝,奈何他铁汉柔情,亦竟悄然落泪。
唯有许褚随羊安时间最短,此时此刻,固然未必能感同身受。然其人终究粗中有细,倒也晓得与张方、甄香,将羊续尸身腾挪到事先准备的棺木中。
羊安费了些功夫,方收拾心情,便要引众人入关折返,往成皋而去。却忽见一骑出山关飞奔而来。
待至近前,众人方见得对方一身羽林装扮,当是天子羽翼。
却见那骑士下马道:“卫将军羊安听旨,传陛下口谕:朕闻太常辞世,深感哀痛。然今国朝危悬,天下纷乱,值朝廷用人之际。卫将军羊安,有匡正之能,济世之才。当以社稷为先,宜以朕为念,勉抑哀请。”
早已下跪的众人由是三乎万岁。
羊安心中微动,无论天子的夺情口谕是出自托孤考虑,还是对他这女婿当真不薄。于他来说,能暂留朝中,始终是最佳结果。
然不待众人起身,又有一骑奔至,却是中黄门冗从。
“卫将军羊安听旨,父(叔父)制当守,君父尤重。准卫将军羊安京中守制。制期,朝中祭祀吉礼概免。”
如果说,天子的第一道口谕仅仅是下旨夺情。第二道则更显得有人情味,用许诺相应的特权挽留。
羊安不是傻瓜,自然看得懂自家老丈人对自己的优待与重视。只是,他终究还是低估重视的程度。
因为第三道口谕紧随而来,而传旨之人,竟是上军校尉蹇硕。
却见那蹇硕将羊安拉到一旁,这才小声传道:“贤婿,朕自知不久活于世,付托贤婿辅协儿冲幼,以安江山社稷。今朕深切依赖,岂可一日离朝?”
那蹇硕言罢,不待羊安谢恩,又道:“卫将军好大的脸面。陛下重病之际,竟一日三诏,旨你夺情。”
羊安晓得蹇硕话中自是艳羡、恭维,嘴上连道哪里,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只因天子待他着实不薄,然他却终究要有付所托。
带着复杂心情,羊安领着众人复入广成关,往洛阳方向,忽又闻得今日第四匹快马前来。他于是疑惑的看向蹇硕。
见对方亦全无主意,不禁心中揣测,这回又会是何人前来?
却闻得来人哽咽道:“卫将军,蹇公,陛下,陛下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