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羊安一行终于到了毋极地界。北方在两汉时,已开始粟与小麦的轮作。故而此刻正当冬麦收割与粟米播种的农忙时节。
毋极境内无高山,延逶迤的官道远望,两侧的麦田仿佛可通天际。滹沱河畔,几座宏车在八卦风轮的牵引下“咯咯”作响。一阵秋风吹过,田间霎时泛起一阵金色麦浪。
羊安并不急着赶路,一旦身着官服,百姓畏惧之下,定然不易亲近。便想趁此未上任之际,了解一下毋极当地。
于是他下了牛车,走向一名田间休息的老农。待到跟前,拱手道:“老丈…”
那老农闻有人唤他,转身瞧向羊安,却见对方气质优雅,锦衣玉帛,料定必然身份不凡。此刻见羊安正要施礼,他忙起身阻止,边道:“诶哟,不敢当,不敢当。”在这个礼不下庶人的年代,那老农最多也就受过子孙礼拜,羊安如此礼敬,他自然受宠若惊。
羊安见状,也不为此多做纠缠,只道:“我等自兖州行商而来,一路旅途劳顿,方才见老丈在田边饮水,便想讨要些解渴。”
那老农这才了然,嘿嘿一笑,道:“我道是何事?来来。”说罢,他弯腰拾起地上的葫芦。
一旁尚如意见状,忙向羊安递来一节竹筒。老农于是将其灌满。
羊安见竹简几近溢出,忙凑上嘴儿浅吸几口。顿觉入口酸甜,茶香四溢。惊艳之余,忙朝竹筒瞧去,只见那茶汤,色呈褐红,其中稍浊,不禁又追饮一口,这才问道:“此茶何谓?”
那老农又是嘿嘿一笑,道:“乡野间流传的方子,谓之海宝,非甚稀罕之物,农忙之时,咱这十里八乡的,谁家不得备点儿,倒是让郎君见笑了,来。”说罢,他又将竹筒添满。
老丈嘴上说的谦虚,羊安却晓得这茶看似是寻常糖与茶发酵而成的饮品,然放在民间却获之不易。汉代流行的甜味剂无非蜂蜜、麦芽糖与甘蔗浆。然碍于养殖、种植技术与制作工艺的落后,这些甜味剂并无法大规模量产。如此一来,毋极一地生活稍显富裕是一方面,此地百姓的淳朴及友善更是让羊安感动。
他于是转身将竹筒递与戏志才道:“兄长,小舅,你们也尝尝。”说罢,便扶着老农在田边坐下,又道:“老丈,此茶恐来之不易罢。”
那老农嘿嘿一笑,也不再说。
羊安又问:“正值秋获,今年收成可好?”
却见老农稍露愁容回道:“如今这天气,一年冷过一年,这收成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不过话说回来,老朽家租的是县中大户甄家的地,甄家主人宅心仁厚,前些年收成好时,佃租不见有涨,如今却是年年给咱们县里佃户降租。再者,咱县里的租子本就比临县低,故而,近年虽说着收成不算好,但咱这日子倒也不算清苦。”
羊安应和道:“这么说来,这甄家主人为人倒也慈善。”
“谁说不是呢?”那老农说着,脸上又露出憾容,叹道,“可惜啊,好人不长命啊,那甄家主人英年早逝,只留下二子五女,一家孤小。”
羊安此番还有甄举家书要送,此刻闻甄家主人过世,忙追问道:“哦?此何时之事?”
老农略做思肘,回道:“也就十来天的功夫罢。”
羊安这才了然:难怪甄举并不晓得此事。不过本欲上任前先去拜会甄家,依此情形,怕是不便多做打扰,且稍待些时日再说。
正此时,头上一阵雁鸣,羊安抬头看去,自言道:“气候异常导致候鸟提前迁移嘛?”可旋即,心中又有一股怅然:雁字南下,不知伊人如何啊?
那老农也是轻叹一声:“看来今岁冬季又要难熬罗。”
二人各有所思,场面于是一度沉默。良久,羊安才又问:“老丈,县内,可有盗寇?”
老农回道:“县内清平,并无盗寇。不过这几岁,每逢冬季,太行山寇便要往县中劫掠。”
羊安自然晓得对方口中的太行山寇便是指中平元年接受朝廷诏安的黑山贼,心中不禁叫苦不迭,只道这毋极令并不好当。嘴上却又追问:“贼若至,县中如何抵挡?”
老农道:“毋极城高墙厚,甄家又在城外二十里建有壁垒。凡遇贼人来袭,乡人便携财货往两处避难。好在前番数次,贼兵数寡,皆奈何不得,只劫些粮谷便退去了。”
羊安一边心中感叹:甄家对当地乡亲不错。一边又问:“郡中便不发兵来救?”
老农回道:“太守倒也非置之不理,只是那太行山寇来去如风,每郡兵未至,已四散而去。”
话到此时,羊安已对县中情况了解一二,正欲起身告辞。突然虚荣心作祟,临时起意,指着身后宏车,佯问:“方才途经之时,见此物甚时雄壮,却不晓得是做何用?”
老农回道:“此宏车也,乃郡中商贾奉当今陛下之命所造,专做取水之用,老朽还听说,好像是宫中常侍毕冉与甚么羊侍郎的主意。”
羊安闻言心中难免有些得意。
那老农不识羊安身份,却继续直言道:“不过,要老朽说啊,这宏车虽好,取水钱却也不少。每人每岁交钱五十,老朽家中有人五口人,一年下来,便是一石粟钱。大家伙尝说,这宏车,恐怕便是那毕冉和那羊侍郎为取悦圣心,巧立的收钱名目。”
方才还面露嘚瑟的羊安,此刻早已是面色铁青,不禁脱口一句:“甚么,五十钱?”
老农只道羊安以为取水钱贵,又道:“不过郎君也莫要见怪,咱县里这取水钱还算少的,邻县新市、汉昌,那可都得要百钱了。”
若非今日自取其辱,羊安如何能想象,好好的一件利民工程,放到地方便成了打着天子旗号捞钱的由头。地方吏治竟糜烂如斯,难怪汉末鲜有善政。看来非无善心,恐怕是实在不敢,一不留心,便如自己这般行善不成,反遭骂名。如今毋极如此,羊安只怕自己早是遗臭九州。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股怒火喷然升起,可随即又被理智压制。如今自己既然在这毋极当差,旁的地头他管不着,这毋极县嘛,他定是要查上一查,到底是何人上下起手?毕竟这败坏的,乃是他羊安得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