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方话音方落,前头大将军何进立马变了脸色。冯方自然是毫无察觉,可羊安身在下位,却是瞧的一清二楚,心中马上有了计较,道:“校尉此言差矣,太公(姜子牙)未仕,则在吕地屠狗卖浆;子贡(端木赐)不出,亦在家中转货累资。齐国管夷吾(管仲)、秦国吕不韦虽位丞相,却皆商贾出身。故下官以为,英雄莫问出身路,忠义每多屠狗辈。”
“好,好一个忠义每多屠狗辈。”何进脱口而出,却见四下唯其一人响应,余者皆目视自己,好不尴尬。
说起那何进,自幼丧母,父亲续弦,纳继母入门,却是还带着一个异母弟何苗。之后继母生何氏(何皇后),不久父亲又亡故。于是何进于南阳操屠狗业,以一人之力赡养全家。说来也怪,这人吧,一无所有的时候,什么都在乎,唯独可以不在乎脸面。然一旦有了地位,却又自恃身份,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唯独不可丢了脸面。何进今虽位至大将军,身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终究出身低微,常不入世家法眼,他本人亦对此十分敏感。故对何进来说方才冯方,虽是言与羊安,却是无异于指向自己。也就难怪他对号入座,拍手叫好了。
刘宏聪明如斯,怎会不知何进心思,强忍笑意,轻咳两声,如常道:“羊侍郎此言甚妙,大将军以为如何?”
何进闻言,却是一愣。莫说是何进,便是羊安听了,亦觉不解,不知天子何以当众给大将军难堪。殊不知自十三岁登基起,刘宏便是操弄权谋的老手,今日朝堂之上,他一言一行无不是帝王心术。大将军者,掌天下兵事,握无上权柄。于天子来说,自然是要其绝对的忠诚与恭顺。刘宏方才所言,虽看似轻描淡写,意为调侃,实则便是试探。
而于何进来说,方才冯方丢了自己脸面,自不肯善罢甘休,羊安给自己撑了场子,亦是要承情。此时天子问道,也顾不得袁隗在一旁使眼色,出班道:“陛下圣明,臣亦以为羊侍郎所言有理。臣自幼丧父,屠狗养家,虽业贱人卑,终算自食其力。及入朝中,虽忝为大将军,然亦夙夜在公,不忘君恩。却不比旁人,娶了庄好姻缘,从此便平步青云,终日里四体不勤,却只知吹毛求疵。”
何进一语多关,最终还不忘反咬冯方一口。朝廷里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这冯方乃是先车骑将军,大宦官曹节的女婿。然何进虽直言冯方吃软饭,又言辞激烈,却亦知分寸,只点到为止。吹毛求疵,也仅指冯方司隶校尉任上专挑人毛病。不言其他,便是未牵扯到冯方身后的十常侍。一来,何进与其妹何皇后能有今日地位,全靠当日宦官提携,何进自然不敢忘其恩情,二来,此时亦未到与众常侍开战之时。
袁隗闻言,面色如常,心中却是浊气长舒。羊安亦惊讶于何进口才,殊不知这大将军之位又岂是何人都能居之?再说了,那何进之孙何晏可是曹魏大儒,是否继承何进才能也犹未可知。当然这是后话。
再看冯方,此时已是脸色铁青。然其方欲发言,袁隗却抢先一步道:“那依侍郎之见,该当如何封赏?”如何封赏,天子已有先例,满朝文武心知肚明。他这看似多此一问,实则是推进议题,以防何、冯二人继续争论,加深矛盾,而至牵扯其他。他先前一言不发乃是不知天子心意,朝堂亦非比寻常,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故而一言一行皆当深思熟虑。不见兔子不撒鹰既是他为官之道,也是袁家长盛不衰之法。然此刻天子既已亮明心意,自然可以有的放矢。况且,国库空虚,早已困扰朝廷多时,庭议数次,亦无解决之道,长此以往,难免天子不会用更粗暴的办法。羊安之策虽有瑕疵,却并非不可行之。退一万步说,即使将来有个万一,也牵扯不到其身。他不过只是提了个问题,推进议题而已。
“臣以为,功高者当拜爵。”羊安边说边小心翼翼的抬眼瞥了一眼众人。群臣虽不免交头接耳,却并无甚大波澜。这也难怪,先秦及西汉本就有“辟田”、“力用”等纳粟拜爵的做法,秦时甚有立法:捐粟万石,加爵一等。此时群臣关心的重点,并非是拜不拜爵,而是这拜爵的尺度。盖因,先秦及前汉虽可花钱粮买爵,然亦仅限二十等爵前四等,而天子刘宏所鬻竟至关内侯(第十九等),甚至公然售卖九卿及羽林、虎贲中郎将之官职。
袁隗于是又问:“依侍郎之见,捐钱几何?可得何等爵位?”
羊安回道:“禀陛下,此事臣不敢妄议,然臣以为,此爵位当无食邑,不世袭,仪可高而礼不可高,实虚名矣。不过如此一来,朝廷缺钱,解了燃眉;富者逐名,得了体面,彼此各取所需。再者此次募捐,全凭自愿,于朝廷声誉,诸公名望亦无半分影响,所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当然还有一句羊安不敢乱说,就是对于士族在地方上的威望亦不影响分毫。他不说,这也是显而易见的,然他说了,便有挑拨君臣关系之嫌。
殿中众人咀嚼羊安所言,不禁松了一口气。羊安只言爵不言官不仅打消众人顾虑。这封爵的尺度,亦为群臣打开一扇天窗。所谓仪可高,便是指提高生活出行的规格,给足面子,以满足虚荣心。这无食邑,不世袭便是限制权力。而礼不可高又近一步限制地位,实实在在的虚名。
“好一个各取所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羊侍郎小小年纪,心思竟如此缜密,滴水不漏,又妙语连珠,老夫实在佩服。”邓盛说罢,又面向天子,奏道:“启奏陛下,臣以为,非常时行非常事,然此事不可为常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姜还是老得辣,邓盛见羊安之谋已是大势所趋,故而以退为进,先是言语中应了此事,却又谏言天子不可常开,也算是与天子交换条件。
刘宏闻羊安之言,心中本是满心欢喜,却不料邓盛还有后招,顿时面露难色。
花花轿子人人抬,邓盛成全自己,羊安也想还他个顺水人情,于是道:“启奏陛下,臣以为太尉老成谋国,所言皆真知灼见。一来,此法非同寻常,久施必有后患。二来,所谓囤积居奇,待价而沽,此事若常有之,则百姓定不以为怪,这募捐的效果嘛,怕是要差上许多。陛下富有四海,待天下涅槃,何愁帑藏不丰?”
羊安话中有话,刘宏自然会意,稍作犹豫便道:“此事便依太尉。”
天子此言既出,邓盛心中犹如重石落地,向羊安微微颔首。冯方心中愤恨无比。曹嵩开始盘算起此番自己能在其中捞得多少好处。张温则胸怀心事,此事牵扯甚广,操之不易,怕是又要费一番心思。至于何进,此时却是后悔的很,当初他听了袁隗建议,征羊衜入府,却是错过了羊安这个人才。
殿中众人各怀心事,却闻羊安又道:“启奏陛下,此次民间募捐,关系朝庭体面,陛下威严,臣虽不在其位,却不敢莫不关心,胸中数言却若不上达天听,心实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