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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光禄寺内校时政

严格来说,内城,才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洛阳城。城里城外虽一墙之隔,实则天上天下。因为这城内才是东汉帝国的权利中枢所在。
洛阳内城城墙雄伟更胜郭墙,足高五丈有余,宽十数丈,南北绵延十里,东西约七里。其中东、西各有三门,北墙二门,南墙四门。
羊安一行延广阳街往内城中东门方向,不想却被人远远跟上,正是当初出舒县时那两人。
其中一人说道:“便在此处下手如何?再跟便要入城了。”
另一人则反问道:“你当这是在龙舒?这里可是洛阳,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行凶?只怕你尚未得手,便被城中守卫拿了。”
先前那人又道:“那你说,现在该当如何?”
另一人回道:“等!”
“等、等、等,你便只晓得让某等,当初在庐江便该动手。”
另一人不屑道:“你说的倒是轻巧,那太史慈的本事,你可是领教过的。”
“哼,那你说泰山时怎又不让某动手?”
“你以为那羊府护院陈儁的本事在你之下?”
开头那人长叹一声又道:“我等一路从泰山跟来,吃了多少苦?再等下去,大仇何时得报?”
另一人道:“你急甚?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既来了洛阳,看情形,一时三刻也走不了。”
这二人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羊安若在此,怕也是一眼便能认出。二人正是庐江黄巾余孽张绍、高进。
话说那日王当伏诛,张绍却于乱军中逃脱。他反其道而行,不走九江,却遁入霍山之中。之后又机缘巧合,遇上高进。张绍本打算等风声过去,便北上回九江,高进却执意拉他寻羊安报仇。张绍虽有满腹经纶,奈何秀才遇到兵。二人寻到舒县,又尾随羊安一路行乞至洛阳。
此时他俩一人执杖,一人拿碗。恰有好心路人往碗里舍了几枚铜钱。高进本有几分傲气,当下羞愧难当,又怒道:“都是你这鸟注意,做甚不好,非做这下贱勾当。”
张绍却反呛道:“若非你执意寻那羊安,我等又怎会落得这般田地?”
高进心中自然清楚一路吃用全靠施舍而来,心中更怨羊安。
进了内城,广阳街豁然开朗,俨然一条康庄大道。正中是约十丈的青砖驰道,左右两侧各有一条六丈行道,而行道之外又各有一条宽一丈的排水渠。即便放到后世,宽五十米的道路也不多见。
广阳街北侧是东汉首屈一指的“富人区”——步广里及永和里,汉末那些“闾巷少年”如曹操、袁家兄弟便生长于斯。而南面则是三公府及九卿官署。
延广阳街向西,洛阳南北两宫屹立左右,当中以悬空复道相连。东汉宫廷建筑本就气势恢弘,尤其南宫各殿之间又有飞阁相连,宫中采女行走之间,仿佛仙女下凡。此时又逢九月银杏落黄之时,宫墙虽高,却也遮不住这人间秋色。
羊家兄弟为眼前美景吸引,羊衜早就兴奋的手舞足蹈,羊秘稳重些,却也是左顾右盼,流连忘返。羊安却是喃喃自语道:“洛阳地脉,恢弘磅礴。南北二宫,巧夺造化。日照飞阁,树锁千门。银杏落黄,譬入瑶池。”
洛阳南宫建于秦时,出自吕不韦之手,而北宫则建于汉武帝刘秀时。整个皇宫不仅是秦汉两朝工匠心血所在,更是华夏千年智慧结晶。然而,以历史的进程,不过数年之后,洛阳皇宫便要毁于董卓手中。想到这里,羊安不禁心中黯然,竟突然间生出想要保住洛阳的想法。只是,自己又该如何去做呢?他一时主意全无。
一旁李孝闻方才羊安低语,却恭维道:“羊家公子果然才学不凡,出言成章,咱家心中佩服的紧。”
羊安忙道:“贵人过奖了,安一时有感而发,出言成章却是万不敢当。”
察举、恩荫的考校分笔试和面试两部分。笔试以四书、五经为主,羊安先随羊儒、蔡邕学习今文经,又随郑玄深造古、今二文经学,自然是手到擒来。至于面试,听先考完的羊衜、羊秘说来,不过是考些经文注释,心中自然无比笃定。
此时,羊安身在堂中,前面坐着的,便是光禄勋卿刘宽。刘宽是汉高祖刘邦十五世孙,乃汉室宗亲,年少时好读书经,又通算术、历象,号“通儒”。曾两度官至太尉,又皆因日食罢免。他今年虽已六十有四,细算之下,却是和刘宏同辈,二人乃宗室兄弟。
(笔者注:刘宏乃章帝刘炟四世孙,刘炟乃光武帝刘秀孙,刘秀乃高祖刘邦九世孙,故刘宏亦为刘邦十五世孙)
刘宽近年身体有恙,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问道:“堂下所立何人?”他虽因年事已高,中气略显不足,然常年高位,语气中自带威严。
羊安不亢不卑道:“草民泰山羊安,拜见光禄勋。”说完羊安深施一揖。再略一抬头,却见刘宽身后硕大屏风,想来天子便在此间。
刘宽也不客套直入主题道:“连年灾祸,又逢逆贼作乱,致天下百姓民不聊生。然朝廷虽有心赈济生民,奈何财匮力尽,国库空虚。汝以为该当如何?”
这一问,却是和自家兄弟所言完全不同,羊安难免猝不及防。然而他前世身经百战,如此境遇早就见怪不怪,这或许便是天子对自己的考验。他沉着之下,心中已经有了大概,却道:“禀光禄勋,事关朝政,草民不敢妄言。”
刘宽道:“既是考校,但说无妨。”
羊安整理片刻却道:“草民以为,若要解朝廷燃眉之急,无非是征,借,捐。”
“哦?汝且细细说来。”
“所谓征者,无非是加征税赋。”说着羊安略做停顿,话锋一转道,“然草民以为,方今天下百废待举,正当薄赋养民之时。况且此时黄巾未平,若贸然加征,恐为黄巾所用。况且以往朝廷加征税赋一分,地方往往盘剥二分,如此朝廷未得多少好处,百姓不明就里,却让陛下背了骂名,着实不妥。”
刘宽听闻,深以为然道:“此言倒与老夫所见略同。那借又如何?”
“至于这借嘛,草民亦以为不妥。所谓有借有还,然国库空虚非一朝一夕,借时自然容易,若按期不还,却有碍朝廷声誉,天家脸面。”
“那依你之言,若要解这燃眉之急,全在这捐字?”
“光禄勋所言不差,天下富豪巨贾身家百万者不在少数,何不令其捐赠朝廷?”
刘宽不解,问道:“此事说来容易,平白无故,何以令其捐赠?”
羊安道:“也非平白无故,天下熙熙攘攘,所为者不过名利。富豪巨贾自然不缺利,所缺者不过...”
那刘宽岂会不明羊安言下之意,脑海中当即闪出卖官鬻爵四字,脱口道:“荒唐...”然而刘宏此时正在身后,他却不好发作。
而屏风后的刘宏听羊安这般说来,心里一乐,这羊安倒是处处合了自己心意。不过自己这皇兄却也不是好相与的,且看看羊安有何本事说服他。
羊安见刘宽发怒,忙道:“光禄勋勿怪,草民亦以为此事不妥。然非常时,行非常事,所谓大行不拘细瑾,大礼不辞小让。况且草民以为,官者,国之器也不可轻授。故草民言下之意乃是捐爵。”
刘宽却道:“爵者,乃国家授之有功,又岂可轻鬻?”
“故草民谓之:捐。二者相差甚远,不可一概而论。光禄勋以为,为朝廷征战沙场,讨伐不臣有功否?”羊安问道。
刘宽脱口而出:“自然是有功。”
“那以财货捐赠国家,以兴百废,以安生民,有功否?”
刘宽犹豫片刻,无奈道:“有功。”
见刘宽口气松动,羊安又道:“既然有功,何以不能授爵?国家既有军功簿,何不另设捐赠簿。朝廷可以捐赠之多少,而授爵位之大小。而捐赠所得,十五用于赈济生民,兴州郡事;十四入大司农以备国用;十一入少府以供天子,光禄勋以为如何?”
听闻羊安此话,刘宽犹豫不决道:“这...”,而屏风后的刘宏却心中乐呵着,直道羊安不愧忠臣之后,把自己的好处也想到了,当下对羊安更加青睐。
羊安见刘宽仍然不决又道:“大人所虑者不过朝廷脸面,及士大夫尊严。前者,以捐代鬻便可解决。而后者,可令捐赠所授之爵无食邑,凡见朝廷官员,仍需拜礼,是谓见官小一级,见民大一级。故,夫爵者并无实权,不过虚名尔。如此,既可解朝廷之燃眉,又对国家无一害处。”
说实话,羊安所提之建议并没有什么建设性,不过是让鬻爵更加名正言顺。然而,纵观历史,历代封建王朝所求者,不正是名正言顺吗?况且羊安以为国家贫穷的根本原因,在于商业落后。而商业落后根植于重农抑商的小农思想。要解决此事,却非一朝一夕,也非今时今日的羊安能做到的,他甚至提都不敢提,因为这是会触犯众多当权者利益的。当然羊安提出捐爵,更深层次来说,是变着法子劝谏刘宏不要增税赋。他自降生东汉,经历种种:泰山无奈落草的潘大等人,东莱相依为命的太史慈母子,庐江乱世琉璃的桥家姐妹,九江弃书从贼的张绍。他想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天下百姓做些事。然而,可能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潜意识中的某些东西正悄然改变。
刘宽听完羊安所言,思虑再三,心中已有决议,却道:“莫怪老夫不提醒你,若行此事,或有碍汝之名声、仕途。”今日考校之题,本是天子临时起意,那羊安应对自如,对答如流。刘宽不由生了爱才之心,故善意提醒。
羊安心道:有碍个屁,为官之道,只要顺者天子的心意去达到自己的目的便好了。如此一来,凡事有天子罩着,便无甚大碍。至于名声?乱世来时,比的是能力和实力,才学虽不敢说,但论见识、阅历自己可谓冠绝天下,名声再臭,又能臭过做人肉脯的程昱?但是当下,却大义凛然道:“谢光禄勋关怀,然天下兴衰,匹夫有责,能为天子尽忠,国家尽力,安实不敢计个人得失。至于些许虚名,大不了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天子牛。”
闻羊安说的慷慨,刘宏一个“好”字却差点脱口而出,只听得他精神振奋。
刘宽也不禁对眼前少年欣赏几分,道:“汝且拟个章程呈上来,待老夫过目无误,再呈于御前。”
羊安不禁错愕,这考校怎变成上书了?却也不好多想,忙道:“诺!”
待羊安兄弟离了光禄勋,刘宏却是迫不及待的问刘宽道:“皇兄以为羊安如何?”
刘宽道:“启禀陛下,臣以为,羊安学识不凡,才思敏捷,假以时日或为国之栋梁,然此时初生牛犊,终需磨练一番。”
刘宽先褒后贬,实则是说羊安有才华,但冲劲太足,容易得罪人。他自然是一番好意,想保护羊安。刘宏哪能不知他言下之意,却不以为意道:“皇兄以为赐羊安议郎如何?”
刘宽忙道:“陛下不可,年少而居高位,实非幸事。不若赐侍郎,以待观察?”
刘宏略做思虑,道:“善,便依皇兄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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