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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孙欲养而祖不待

羊安回到平阳城时,已是三月中。那日,他收到信件后,先是休书一封给那戏志才、胡昭,解释了一下自己不告而别的原因,接着不顾郭媛和陈儁的反对,便独自骑马先行出发。这云里飘可不似它名字这般厉害,只是普通马匹,每行三十里便要休息。羊安此时虽内心焦急,却也无可奈何,若是云里飘有什么闪失,只怕更耽误事。好在汉代每三十里便有驿站,普通白身虽使不动这驿马,却可就地补给。
去阳翟时二十多天的路,羊安硬是七天便赶回了平阳。这七天,他大腿磨出了血,臀部也是疼痛难忍,但到了羊府,他却全然不顾,直冲羊儒房间,嘴里一直重复道:“祖父,孩儿回来了!祖父,孩儿回来了!”
却见榻上的羊儒看了一眼自己,他此刻无法言语,只露出欣慰的笑容,然后缓缓的闭上了双眼。片刻,眼角留下两行清泪。
早几天到的羊续轻轻的喊了几声:“父亲?父亲?”羊儒却全无反应。
羊府上下此时具在房中,众人怕是心里都明白羊儒已然不成,但谁都不愿发声。良久,羊续又喊了几声:“父亲!父亲!”见羊儒仍是没有反应,又伸指探了探他鼻息。众人却见他慌忙又收回手指,呆呆的站在原地似乎在整理情绪,只是再也控制不住,哭道:“父亲,过世了。”
众人闻此噩耗,虽早有心理准备,此时也具是嚎啕大哭起来。
羊安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自己虽然是带着前世的意识来到这个时代,但无论是生物学角度,还是情感角度,羊儒就是他的祖父。此时他脑海中浮现的,具是羊儒的音容笑貌。第一次抱起自己时,他局促的样子;自己第一次拿起书简时,他捻着胡须自豪的神情;自己第一次喝汉代茶汤,因不习惯而喷出是,他忍俊不禁的笑容;因为不同时代观念碰撞而惹怒他时,气愤的样貌;每次家法,他都会事先提醒郭媛给自己屁股垫上护垫;每次罚跪,他都会让李妈提早盛好饭菜并加热好;自己要习武,他表面上坚决不许,却对着陈儁千叮万嘱,莫要太过严苛;自己学习进度快,为求良师,他收留逃亡的蔡邕,甘冒风险。羊安自然从羊府众人口中打探过羊儒曾经的样子,他是忠勇清廉的臣子,是爱民如子的官员,也是勤俭克己的羊府当家,更是对自己有求必应祖父。因为爱他把最严肃的一面给了自己,却也把最柔软的一面给了自己,更是把人生中最后的时间和精力都给了自己。
就是这样一个老人,自己离开时还是好好的,如今却冷冰冰的躺在床榻上。羊安不敢去想在他弥留之际,到底是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到底是用怎么样的意志坚持到见到自己最后一面。但他羊安知道,人都是有感情的,纵使你曾经历经沧桑,看破红尘,或是铁石心肠,狼心狗肺。但总有些事情,有些人能拨动你的心悬,触碰你的软弱,直击你的灵魂。
羊少爷鼻子一酸,痛哭流涕道:“祖父大人,孩儿未及尽孝,你怎便先一步舍下孩儿而去。”他上辈子说话真真假假,为求生存,不择手段,这辈子更是身怀惊天秘密。然此时,确是情真意切。
丧葬之事,是由羊续一手操办的。开吊当天,前来吊唁的四方宾客络绎不绝,其中便有新上任的泰山太守张举和郡丞诸葛珪及鲍信等泰山一地的士族,更有乡里感念羊儒贤明而来,具是悲痛不已。
羊安则跪在灵棚前一言不发,守着那盏长明灯。他已三日没进食,只以清水为生,卢全等人具是担心,却又劝他不得。此时,他已是羊府主人,本应招待宾客,但他却除回礼外,一盖不说、不做。众人倒也体谅他年岁小,加上丧祖之痛,不觉他怠慢。倒是那郡守张举行完礼后,对羊安说道:“贤侄节哀,某二月里方与羊公聚饮,不想确是最后一面。故人已去,生者自当保重身体,如此才不负羊公在天之灵。”
羊安自然听说张举初到泰山时,曾邀本地士绅饮宴,羊儒也在邀请之列,但回转后便一病不起。忙回礼道:“安,谢张公关爱。”他既称祖父为羊公,自己当然要加以尊称,以示尊重。
汉代尚厚葬,但按照羊儒的遗愿:于徂徕山土藏,不坟不树,敛以时服,不设明器,后终者不得合葬。只于家中设灵位,以为后人祭奠,只能说这确实符合羊儒一贯的作风。虽然羊安极力反对,但羊续却提醒道:“若违长者遗愿,则为不孝。”羊安只得放弃。
依汉礼,祖父丧,嫡孙服斩衰三年。羊续作为儿子,自然也是三年,他却要求他自己的三个儿子也服斩衰三年。同时蔡邕也自愿为羊儒服丧三年。这年头,许多名士会为好友服丧,一来,以示友情,二来,也为养名。当然对蔡邕来说,前者更多。
服丧头一天,作为羊府新任当家,羊安颁布了一条新的家规:凡外出时,须以白纱遮掩口鼻;凡外出归来,须以皂角洗手;不得食用生水,须煮熟才能喝;替换衣物须以热水煮之,而后方能洗涤。众人先是不解,待羊安解释荆襄此时又发大疫,以上种种皆是预防疫从口入之后,众人方才理解。
郭媛、陈儁父子回转已是三月末,三人听闻噩耗,都是伤痛不已,郭媛甚至昏倒不起。
就这样,羊府这一大家子因为服丧,一起度过了二十五个月。羊安也难得有机会和自己几个堂兄弟好好的深入接触。大兄羊秘,小时候活泼好动,但越长大越像他父亲羊续,性格沉稳的近乎于木讷,却也是正直的很。二兄羊衜则性格外向,学识人品具是不错,更像他母亲崔式。不过羊衜似倾心于蔡琬,总是借故亲近。羊安惊叹于历史的相似,如果自己未出现,蔡琬本应是羊衜的第二任夫人。不过羊安自然不会放任自己的二兄,只是淡淡道:“二郎,我与大师姐已有婚约。”便轻松解决。至于么弟羊耽,此间正是牙牙学语。平日里在倚庐服丧之时,年长的兄弟三人便随蔡邕一同学习,感情倒也渐渐深厚。
其中光和三年春天,灵帝大赦天下,臧霸父子得已回乡。然他和卢珏的婚事又拖下了,卢全以为羊家正在服丧,不宜办红事,臧霸父子先前受羊安恩惠,本身又是知书知礼的自然应允。
到了光和四年五月,丧期一过,臧霸便和卢珏完婚,婚礼当日,许久未聚的众兄弟们纷纷来贺,自是热闹异常。之后,羊衜便带着家小回了南城。而后,蔡邕也要走了。羊安自然是反复挽留,但蔡邕去意已决:“吾乃羊公之客,今羊公已故,丧期亦过,便再无理由客居于此。”
羊安明白他的深意,蔡邕此时仍是逃亡身份,之前羊儒在世自然不畏他仇家,服丧之时,亦可以服丧为由将羊安置身事外,然时至今日,若仇家再行手段,他怕羊安应付不来,最后反倒连累羊安。
念及于此,羊安不再强留,询问道:“先生此去,可有落脚之处?”
“徒儿不必牵挂,羊公身前已于吴会之地有所安排。”
“如此,弟子便是放心了。”
蔡邕却突然正色道:“安儿,你今文经的造诣已不在为师之下,书法,诗道亦有所成,然于音律,却无天赋,还需勤加苦练。”说完,他从身旁拿出一张古琴道,“此琴虽非名物,却也随我十数年,今日便增于你。”
“先生赐,不敢辞。”羊安当下便收下了,手不停的抚摸着。
“此行泰山,所携之书不多,便留于你,须记:夫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弟子记住了。”
却见蔡邕又从衣袖中抽出一卷竹简道:“我知你素来想学古文经,当今天下古文经大成者不过北海郑公,我与他同门卢植有旧,便求了那卢植为你引荐。”
羊安当即接过书卷,朝蔡邕一拜:“弟子谢过先生。”
蔡邕终于还是走了,羊安送至城外二十里,临分别时,蔡家二女皆是伤心不已。羊安也是颇为不舍,然他心知,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送别蔡邕一家,羊安也准备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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