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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泰山羊天降麟儿

山东泰安市位于泰山山脉徂徕山山脚下,西汉的时候,这里叫平阳,为了区分河东郡的平阳县,这里又称之为东平阳县,隶属于兖州泰山郡。到了东汉初省并数县,东平阳被并入邻县。
泰山羊姓氏族世代居住于此,历史上他们连续九世仕大汉朝二千石的官员、或九卿、或司隶校尉。延续的世代之长恐怕冠绝东汉。当然这是后话。
这支羊氏现在的当家是羊儒,他父亲羊侵汉安帝时官至司隶校尉,秩比两千石,掌司隶部,职监查司隶部及京畿百官。羊侵鞠躬尽节,最后死在了任上,为羊门博得忠臣世家的美誉,对泰山羊氏“九氏清德”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是为第六世二千石。而羊儒则是更上一层楼,恒帝时以太常卿致仕,秩中两千石。
羊儒有两个儿子,长子羊继半年前病故,留下身怀六甲的妻子郭氏。次子羊续,早年门荫入仕,后为大将军窦武府掾,因第二次党锢而免职。分家之后定居在南城县。
正月里依旧天寒地冻,雪花若隐若现的飘着,整个平阳弥漫着新年的气氛。家家门上立着神荼和郁垒,村民们三五成群的聚到街上跳傩舞。外头爆竹阵阵,羊府上下却显的格外紧张。羊儒此刻正端坐在倚庐内的蒲草席上,一身斩衰裳,面色如水。一旁坐着的羊续也是一声不吭,仿佛是两尊石像。(汉礼:长子丧,父服斩衰三年,实为25个月;兄丧,弟服齐衰不杖期,一年)羊府管事卢全垂首在庐外侯着。
产房内,郭氏声嘶力竭的叫喊着。一旁的稳婆早已是满头大汗,一边不停的用热水擦拭郭氏,一边高声说道:“郭娘子,莫要大声叫喊,调整呼吸,调整呼吸。”
产房外,一身疏衰裳的崔氏搀着羊秘,羊秘焦急的问道:“娘娘,三郎怎么还没出生,这都好些时辰了。”
崔氏此刻虽也是焦急万分,却耐着性子对他说道:“秘儿累了吗?我让媛婶儿带你回房歇息。”说罢,便转身看了一眼身旁的郭媛。郭媛此刻正抱着已经睡熟的羊衜。刚待反应,羊秘却抗议道“娘娘,孩儿不累,去岁二郎出生的时候,孩儿就没看着,这次可不能错过,娟儿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可丑了,爹爹说刚出生的小孩儿都是这般模样,我今个儿便要瞧瞧是不是。”说完,便盯着产房,眼睛瞪得老大,仿佛一刻都不愿错过。崔郭二人相视一笑。
那崔氏便是羊续的夫人,清河东武人(建和二年,清河国改名甘陵国),已育两子:长子羊秘,今年5岁;次子羊衜,去岁才出生,今个儿不过两岁(汉计虚岁),娟儿是崔氏的陪嫁丫头,此刻正在产房里帮忙。崔氏身旁站着的郭媛乃是郭氏族妹,颍川阳翟人,羊继滕妾。
片刻,产房门“吱”的一声打开了,羊秘急忙往门缝里瞅。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娟儿一手端盆,一手带上房门,便匆忙的往庖屋方向走。崔氏也不拦她,只是关切的问道:“嫂嫂情况如何?”
“回崔夫人,情况不太好,胎儿还不见动静,怕是难产了。”崔氏眉头一蹙,不及等她行礼,便打断道:“你快去,小心着点儿!”她俩本就情同姐妹,现在又是事急从权。
一旁的郭媛浓眉深锁,嘴里呢喃道:“夫人……”崔氏知道她与郭氏姐妹情深,此时正在担心。
庖屋内,老妈子李氏正在烧水,一个七、八岁的女娃儿停的往炉灶里添柴。
“珏儿,这柴够了,你莫要再添了,此间正忙,你且回屋待着去。”
“我便是来帮忙的。”那女娃儿不服气道。
“如此,你帮为娘再去打些水来!”
“哎!好勒…”说罢那女娃儿便提着水桶要去打水。女娃儿姓卢名珏,乃羊府管事卢全和老妈子李氏所生,羊儒取得名。
卢珏正要出门,却一头碰上推门进来的娟儿。卢珏忙施一礼,便提着桶一溜烟儿的跑出庖屋。
“李妈儿,得再添些热水。”
王氏一手接过木盆,一手端上一碗温水,道:“先喝口水。郭娘子怎样?”
娟儿接过水碗,喝了两口,抬袖抹了抹嘴,回道:“还没动静,情况怕不太好。”
王氏一边熟练的添热水,一边安慰道:“郭娘子娇弱,这一遭怕还有的受罪,不过王大娘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稳婆,手法可好的很。你且宽心。”说完双手端上水盆,还不忘叮咛道:“水烫,你慢着点,莫要着急。”
娟儿前脚走,卢珏便踉踉跄跄的提着半桶水走了进来。
“娘~,这生娃儿是不是很疼啊,我刚听到郭娘子一直在叫喊。”
李氏一边接过水桶添到锅里,一边答道:“那可不是,不仅疼,娘当初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把你生下来。”
“生娃儿太可怕了,珏儿以后可不要生娃儿。”
“傻孩子,哪有女娃儿嫁了人不生娃儿的,若是让人知道了,可是没的娶你了。”
“那可好,珏儿一辈子伺候爹爹和娘娘。”说着便去抱这李氏。
李氏摸着卢珏的脑袋,嘴里轻声道:“傻孩儿......”
又是几刻功夫,产房里,只见王大娘高声到:“郭娘子,用力,用力,头儿快出来了。”
在看看郭氏,面色煞白,花容全无,双手紧抓着床褥,巨大的疼痛让她不停的扭动着身子,仿佛想要从哪里再借点力气。她全身早就湿透,散落在脸庞的几缕青丝被汗水粘在一块。
王大娘一边用热水擦拭着郭氏,一边吩咐随身帮手的丫头:“快去准备剪子。”
那丫头忙松开固定郭氏的手,熟练的取来剪刀便在烛火上烤起来。
又是两、三刻的功夫,只见那小娃儿的脑袋完全露了出来。此时,王大娘也便不再着急,只是一手小心的托着小娃儿的脑袋,说道:“郭娘子,脑袋出来了,脑袋出来了,你且莫急,慢些使力。”
听完,那郭娘子如释重负,只是此刻,从腹部出来的疼痛感格外清晰,让她忍不住的叫喊。
随着王大娘一刀剪断坎炁(脐带旧称),也仿佛在宣告这场历时数个时辰的生死大战的终结。是个男娃儿,恭喜的话还在嘴边,王大娘突然觉得哪里不对,这娃儿太安静了。她忙把手探进襁褓,在娃儿胸前摸了摸,又搭了搭娃儿的小手,心里暗道一声:不好。转而跟身后的娟儿耳语几句。娟儿瞬间面色凝重,转而飞也似地冲出产房。
这头,王大娘还不死心,单手轻轻的揉搓着娃儿的胸口。那头,郭娘子虽已是精疲力竭,腹部疼痛难忍,但母性的本能让她忍保持一份清醒,她看着王大娘手中的婴孩,使尽全生的力气呢喃道:“孩儿,让我看看我的孩儿,让我看看我的孩儿......”
王大娘顿觉头大如斗,这婴孩怕是不成了,郭娘子此时元气大伤,若是听闻噩耗伤了心神,难免有什么闪失。名声事小,然羊氏虽清名远播,但兹事体大,自己怕是脱不了干系。她已让娟儿去通知羊家阿郎,凡事由他做主,自己这边先拖一拖吧。便回道:“郭娘子,你莫急,先等等,莫着急。”
话说,那崔氏和郭媛见娟儿冲出房门,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娃儿可好,嫂嫂怎么样了?”“夫人怎么样了?”却不想问了个寂寞,娟儿头也不回的往倚庐飞奔去。两人只觉可能出事了。已经瞌睡的羊秘被惊醒了,看了看他娘,便要往产房里走,却被崔氏一把拉住。
倚庐,两尊石像依然是一动不动,哦不,是三尊,还有一尊站像。泰山羊氏不愧是名满天下的氏族,光这份定力便是无人能及。却闻娟儿人未到,声先至:“阿郎,阿郎......”
“如此毛躁作甚,没点规矩。”卢全训斥道。
羊儒抬手一挥,卢全忙施揖,后退一步,仍是垂首站着。娟儿先施一礼,缓了口气说道:“阿郎,三郎,怕是不成了。”
闻次噩耗,饶是羊儒官海沉浮数十年,亦忽感五雷轰顶。半年前他刚经历了丧子之痛,如今,又要失去亡子的唯一骨血。想他羊家时代公正廉明,鞠躬尽粹,却不知是欠得什么孽债,要如此偿还。他虽年过花甲,亦熟读圣贤,此刻仍顿感上天不公。
“爹。”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头看向自己的次子羊续,良久,才缓缓回道:“去看看罢。”
羊续这才缓缓起身,朝羊儒作揖,便转身欲走。许是跪坐良久血脉不畅,未转身,他便一个踉跄,卢全忙上前搀扶。
正当时,一道闪电忽然划破夜空,远处电光闪闪,继而雷声轰鸣,狂风大作。众人刚回过神来,便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婴孩的啼哭。
“活了,活了,夫人的孩儿活了。”“活了,活了,夫人的孩儿活了。”
只见郭媛手舞足蹈的跑来,全然没有平日里的娴静,活脱脱一个孩子。也是,她本就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花一般的年纪却作为滕妾陪嫁到羊家。方才她见娟儿面色凝重的跑出来,便觉有事,崔氏本就是大户人家出生,见得世面,知道此时便是进去也帮不得忙,但她和郭氏确是姐妹情深,两人虽同出阳翟郭家,但自己是旁枝中的旁枝,家中又不显名,蒙郭氏不弃,以姐妹相待,她心中正是感激万分。当时也是情发自然,抱还怀里已入睡的羊衜便冲入产房。
一入产房,她便见到眼前那一幕,王大娘怀抱婴孩,小心的揉搓着他的胸口。郭氏虚弱的躺在床上,五六个时辰的折腾,她早已是樯橹之末,她心中似乎也隐约的猜到了什么,只是母性的本能支撑着她的希望,她盯着王大娘手中的婴孩,全然不顾腹内传来的巨大痛楚,低声呼唤道:“孩儿,我的孩儿。”每次一呼唤,都仿佛使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王大娘见郭媛入室,忙耳语她真相。郭媛听状,心入海底,悲伤欲哭,但见郭氏这般模样,却又不好破灭她最后的希望,正不知如何是好。忽闻雷声大作,少顷,那婴孩尽竟啼哭起来。郭媛见状,转悲为喜,还不及看清婴孩模样,王大娘便抢先两步,将婴孩抱予郭氏。今日之事她生平少见,绝无仅有,但她玲珑心思,此时不作他想,对郭氏说道:“恭喜少夫人,贺喜少夫人,是个男娃儿。”
郭氏见着自家孩儿嘤嘤啼哭,不禁喜极而泣,勉力侧身,轻轻的抚摸的孩儿的脸,刚出生的婴孩儿虽丑,但她眼里却满是欢喜。
倚庐众人见郭媛如此,皆是错愕不已。还是羊儒率先开口:“卢全,你去准备二斤金。兴祖(羊续表字),这孩子便叫羊安吧,都去罢。”今日一波三折,总是峰回路转。羊儒心中一块大石总算也是落地了。
众人听罢,纷纷施礼便去了。
但是,今天似乎注定没有这么圆满,待众人进得产房,忽见那郭氏四肢抽搐,牙关紧闭,角弓反张,面色潮红。
帮手的丫头忙喊道:“大娘,子痫,是子痫。”
说时迟,那时快,王大娘一把抱起孩子转身让于娟儿,又双手按住郭氏,随后吩咐道:“丫头,快,羚羊角、钩藤、桑叶、菊花、贝母、竹茹、生地黄、白芍、茯神、甘草,量照旧。快去!”
“快去呀,还愣着做甚。”王大娘见丫头还呆立着,责备道。
“大娘,血,是血。”
众人顺着丫头满是血迹的手往床榻看去,却见榻上床褥早就染红了一片。
大娘“哎!”的轻叹一口,她本以为今个儿皆大欢喜,没想,到头来却是这般结局。
众人也是知晓这年头,若是产后大出血,那便是两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了。羊续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崔氏已先一步带着两个孩子回房去了。郭媛早已哭成了泪人,嘴里不停的叫着“夫人,夫人”,娟儿则在一旁不停的安慰着他。
片刻,郭氏算是恢复了神智,大娘见状,对羊续说到:“阿郎,此间......你看......”此事她已尽力,那郭娘子已是弥留之际,自个儿再留着怕也多有不便。
“今日有劳王大娘,你去见我父亲吧。”羊续知他意思,随即朝她拱了拱手。王大娘便带着丫头便出门了。
郭氏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的情况,此时自己油尽灯枯,大限将至。见众人这般,她率先开口道:“二叔,这孩儿,日后多劳父亲和二叔费心了。”
“父亲已给这孩儿起了名字,叫羊安,嫂嫂放心,这孩儿是我羊家的血脉,续定不负所托。”
“羊安,好名字,好名字。”郭氏已是有气无力,“安儿呢,我的安儿呢?”
娟儿忙将孩子抱到郭氏枕边。
“安儿,娘亲不能照顾你了,你将来要好好听祖父和叔父的话。”她一句一顿,说的众人悲上心头,“可怜你还这么小,便没了爹娘,娘只怕你将来遭人欺负。”
“夫人......你放心,有媛儿在一天,定不会让安儿受了欺负。”郭媛擦着眼泪说到。
“媛儿,你不要伤心,姐姐这就要去和夫君相会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安儿,就托付给你了。”“安儿,娘,不盼望你日后大富大贵,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就好......”
建宁三年正月,羊府少夫人郭氏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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