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高源现在基本都住在诊所,主要是他们复村太远了,他不可能晚上回去,早上再回来,那样一晚上就别睡了,就光走路了。他现在只有在巡诊的时候,才会在家里住上一晚,然后第二天从村里出发,继续巡诊别的村子,其他时间都在诊所。一个是方便教导这些霍乡的卫生员,另外如果晚上遇到急诊病人,整个诊所也就只有他最擅长急救。早晨,高源觉得自己已经起很早了,但霍乡那批卫生员更早,这帮人天不亮就在背书了,非常认真。他们是带着锅子过来的,里面熬着各种杂粮糊糊,每个人都带了一坛子咸菜。每天的饭就是糊糊加咸菜,来了这么多天,这些人没吃过一口干的,也没吃过什么新鲜蔬菜。有些时候,来求诊的病人见他们实在是太惨了,偶尔会拿一点新鲜蔬菜过来。他们也没有油,只带了盐,所以就那么胡七八糟跟杂粮面一起煮成糊吃了。住宿条件也很差,就在诊所的后面房子,这些人都是打地铺,二十多个人凑在一起睡,来个大翻身都可能压到别人。尽管条件如此艰苦,可这些人学习积极性却是史无前例的高。高源倍感欣慰,为什么老说赤脚医生向阳花呢,因为这真是人民群众自己培养出来的,农村养得起,人民靠得住的医生。他们背着全村的希望而来,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早饭时候,万斤粮有些八卦地凑过来说:“高大夫,现在好多人都说你比李润玉还厉害诶,说你是全县医术最好的大夫。”高源无奈地摇摇头,道:“别瞎说,也别瞎比较。”万斤粮却道:“人人心里都有杆秤,您都治好那么多危重病人了,肯定比李润玉强。”高源却道:“危重病人,能治好一个就已经是邀天之大幸了。”万斤粮看向了高源,说:“那您到现在也没失手过啊。”这话一出,高源便陷入了回忆之色。“高大夫,高源大夫。”门口突然传来急切的呼声。高源赶紧放下碗筷跑出去,万斤粮端着碗也跟着出去了。“怎……怎么了?”高源一见又是那一家子,他瞬间紧张起来。孩子父亲已经吓得不行了,急急忙忙说:“高大夫,你快给看看,你快给看看啊。”高源忙招呼:“快快快,快把孩子抱进来。”万斤粮赶紧把碗放下,上前帮忙。几人赶紧把孩子抱到诊床上,高源一看,这小孩已经面露死灰之色,喘息不止,几欲暴脱。高源脑子顿时懵了一下:“不可能啊,怎么会这样?他走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吗?不是已经能跑能跳跟正常人差不多了吗?”高源抬头询问这些大人。这三个人已经慌的不行了。孩子母亲一脸病容,身上烫的惊人,可她却丝毫不觉,只是声音发颤地说:“是……是因为他吃了西瓜吗?”“什么?”高源一滞。孩子母亲见自己孩子变成这样,急地直敲自己的头:“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生病,他们把我背去诊所,不敢让小多出去受风,就让他一个人先待在家里。”“我们告诉过他的,跟他说过的,不要吃西瓜,不能吃西瓜。可等我们回来,他却偷偷摸摸吃了大半个,都怪我,都怪我。”孩子母亲自责极了。高源脑袋也是一懵,这孩子并没有康复,胃气才刚刚恢复一些,正是需要好好调理的时候。平时饮食都不能吃凉的,就更别说吃大半个西瓜了。西瓜是什么,中医叫做天然白虎汤,是甘寒之物,是去胃热的。对这种胃气刚复的小孩,半个西瓜下去还得了?高源赶紧再看小孩,腹泻不停,滑脱不禁,脱下裤子一看,已经脱肛了,从昨天到现在一点东西都吃不下去。大汗心悸,喘息不止,无法行走。高源抓起他的手,却发现手冰凉的厉害,又摸摸其他手脚,冰冷非常,这已经是四肢厥逆了。再诊其脉象,六脉散乱如丝,这情况竟然比最先送过来那次还要严重。命在顷刻!高源深吸一口气,大喊道:“后院快把炉子点着,抓药救人,快!”高源不敢怠慢,急以参附龙牡山萸肉投之,固脱回阳救逆。急煮急服。孩子父母还有舅舅,三人站在旁边,慌张到脸色苍白,不知所措,连话都不敢说。孩子母亲身子不停发颤,竟打起了摆子。诊所其他大夫也上班了,一见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他们大为紧张。高源嘱咐让赵焕章给孩子母亲看病,她现在情况也很不好。可孩子母亲说什么也不肯配合,待在孩子旁边,吓得眼泪直掉,只是不停让其他人赶紧救她的孩子,不要管她。赵焕章实在无法诊断。高源也只能先行作罢。李胜利从后院端来了药汤,赶紧给小孩紧急服用下去。一剂下去,大家都紧张地看着。诊所里面的大夫都在看高源,以高源以往的战绩来说,一剂下去,就没有不起效,而且通常都是一剂药就已经控制病情了。可这一次,高源神色是出奇的凝重。小孩服药后,依旧泄泻不止,大汗不停,连四肢厥逆的情况也没有改善。赵焕章诊断了一下,对着高源摇了摇头。高源心中一沉,咬了咬牙,说:“药量翻倍,再投!”众人一滞,前面已经大剂了,还要翻倍啊?“是!”李胜利想都不想,喊了一声就冲出去了。二剂,急煎急服。投之不效。众人心中一沉,两剂了,还是没用。高源还是不肯放弃了:“再投!”赵焕章对高源说:“胃气败亡了,百药难施,人有胃气则活,无胃气则死,已经没办法了。”高源大喊:“再投!”赵焕章一滞。李胜利又冲去抓药了。三剂。不效。孩子情况直转而下,已入弥留之境。高源也似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他软软地坐在地上,背靠在柜子上。孩子父亲见自己孩子都快没气了,他急得跳脚:“高大夫,高大夫,高大夫,再开药,继续开,再开点药啊。”高源沉沉吐出来一口气,神情尽显难受和落寞,他对着几人沉痛地摇了摇头。这家人顿时跟天塌了一般,三个大人竟无法站立。孩子母亲更是一头晕倒在了地上,赵焕章赶紧把她抬走医治。孩子父亲和孩子舅舅两个大男人浑身瘫软,双目茫然。孩子父亲无神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小多明明已经好了,他都能去上学了,他还要读书认字当文化人,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啊?为什么会这样?”孩子父亲眼泪不停流下来。原先求诊那么多次,他都没有在医生面前哭泣过。现在以为是最大的希望,却迎来了最深的绝望。孩子父亲崩溃了。孩子舅舅也自责极了,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都嵌进自己的肉里,他不敢抬头,一个巴掌一个巴掌打着自己的脸。诊所里面这些大夫看的难受极了。高源看着濒临崩溃的一家人,又见不停抽打自己耳光的孩子舅舅,他说:“不是因为西瓜,是我没治好。”诊所里面这些人齐齐看向高源。孩子父亲也抬头诧异看向高源,而后,他低头俯首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