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气,十分的大气。
一般谈生意,通常是先敲定具体条件,再进行讨价还价,最后在双方达成一致后,才开始准备要交易的钱财货物。
但是范老爷不一样。
范老爷已经提前把筹码准备好,给赵楷之送到手里、戳到眼下了。
大气,十分的大气。
这样的大气,就算是赵楷之这种有着纷杂往事的江湖老客,也不得不为这样的行事风格微微乍舌。
当然,是在心中。
赵楷之极快地抹平心中泛起的那一点点涟漪,眼光似是不经意地在地契上扫了一遍,却发现了些许端倪。
玄国的地契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代表着一块固定土地的所用纸张却不唯一。简单来说,每当这块土地更换用途或更换主人的情况出现时,更改土地用途或归属的双方,便需要到土地相应辖属的城主府,去更换地契。地契之上,将会写明土地变更的所有事项,包括拥有者和用途。
比如说,如果赵楷之答应了范青书,那么他们经过城主府办理更换的新地契上,就会注明“原主范青书,现主赵楷之”;同时,如果这块地之前在范青书手里是用作酒楼,而赵楷之要用这块地开武馆的话,那么在新的地契上就会注明“原用酒楼,现用武馆”这样的字样。
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方便玄国各城对于土地的管理,让一切交易都变得有迹可循,如果出现了什么涉及土地的狱件,便可以轻松地顺藤摸瓜。
而赵楷之,就是在一瞥之中,在这些蝇头小字里,发现了一些细节。
“范老爷……”
“哎——实在外道了,虚长你几岁,叫范兄!”
“好,范兄,”赵楷之也不执拗,微笑地看着范青书,问道:“原来大名鼎鼎的铁拳武馆,其实是范兄的产业么?”
“胡说——”
范青书失笑,摇了摇手指:“哪里有什么大名鼎鼎?出了这醴泉镇,能有几个人知道还有个武馆叫铁拳?另外,这个名字实在太俗太难听,我给老铁说了好几回,他就是不改——哦哦,我说的老铁可不是景国炎国交界那片儿的方言——是铁大勇,铁拳武馆之前的馆主,知道吧?就昨天还去了你们那儿,让手底下的学徒跟小万先生过了招。”
“我知道!他带来的人块头最大!”
终于有了万潮升能插嘴的话题,他赶紧腾的一下站起来大声说。说完之后,他偷瞄了赵楷之一眼,见师父没有不高兴的神情,才完全放下心来。
赵楷之淡笑道:“地契上写得分明,您准备给我开武馆的这块地,本就是铁先生的铁拳武馆。怎么,范兄是因为铁先生不听您的话,不改武馆名字,才被您辞退的么?”
这话的语气依然是赵楷之一贯的清淡风格,只是其中的内容,已带上了几分质询与硬气。
原来在你范青书这里,武馆馆主是想换就换的么?
那么你这用来交易的“馆主”头衔,也不怎么值钱嘛。
话语一出,厅内氛围当即有所改变。
一直稳稳站在范青书身后的钟老管家低垂的眼皮轻轻抖了一下,终没有睁开。
万潮升虽然听不懂师父话语中的隐匿刀光,但不知为何衣服下面的皮肤上就激起了他一层的鸡皮疙瘩。于是他也不敢再随便放肆,默默在自己的椅子上调整坐好。
只有范青书,这个作为直面赵楷之言刀的正主,却几乎没有一丝异样的反应。
他只是神色如常地叹了一口气,回答道:“不瞒赵先生说啊,我当初就是觉得,老铁他块头练得那么大,总该有真本事才对。谁知道,他辛辛苦苦照着自己教出来的学生,还是被小万先生两拳撂倒,可见人不可貌相啊。”
范青书伸出手来,在他的躺椅上微微挪动他的身躯,上半身凑到赵楷之的身前,指着地契上的一处文字,继续说道:“赵老弟啊,你看,这地契上写的名字是谁?是我范青书!不是那老铁的名字!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说我当时让老铁来当馆主,并没有给他地契!他只是名义上的馆主而已!而现在——”
范青书伸手猛拍赵楷之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赵老弟!我是要把这个武馆、这块地,完整地送给你啊!”
范青书不算胖,再加之看上去也并没有习过武,所以他拍几巴掌的力道决不能算大。
可对于双腿残疾的轮椅人士来讲,决不算小了。
而坐在轮椅上受了这几掌的赵楷之,却上身直挺,动也未动。
他缓缓侧过头来,依然是用那淡笑的嗓音,轻声道:“范兄啊,我一个残疾人,何德何能呢。”
骤然之间!
一直站在范青书身后的钟老管家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轮椅和躺椅之间!
他左臂微微抬起,既是回护身后的范青书,亦是随时准备袭向对面轮椅中的赵楷之!
赵楷之并没有动,只是微微抬头,敛没了几分笑意,看着老管家一扫混沌、精光四射的双眼,淡淡道:
“钟老先生,好身手。”
“砰!”
起得太急撞倒了椅子的万潮升满脸通红地几步冲来,站到了赵楷之的身旁,抬起了双臂,摆开了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路数的拳架子。
他一边满脸警惕与愤恨地扫视范青书和钟老管家,一边嘴里有些懊恼地小心嘟囔:“怎么没反应过来呢就……”
稳定的手从身旁伸出,将他拢到了身后。赵楷之先是揉了揉万潮升的脑袋,随后按下那双似是而非的拳头,声音中又有了笑意:“傻小子,咱们是客人,怎么能对人家主人举拳头呢?多没礼貌!”
“可是师父!”
“好了。老老实实站着,大人说话小孩儿插什么嘴。”
转过头来,赵楷之拱手笑道:“钟老管家是不是误会了?我并无歹意,何至于此呢?”
老管家眼眸微垂,敛去些精光,可抬起的左臂却没有要放下的意思:
“赵先生气蒸大泽,动念则有雷霆炸响。老奴不至,不敢保吾主全安啊。”
“嗨嗨嗨!”被老管家挡住了的范青书从一侧探出头来,面有不满地伸手拍了拍老管家,开口道:“老钟,干嘛呢?人家赵老弟啥也没干,你在这里剑拔弩张的,成何体统!赶紧给人家赵老弟道歉!”
范青书一发话,老人倒也不再坚持,左臂终于垂了下来。他躬身拱手,声音中听不出一点儿委屈和不甘:
“赵先生,多有得罪。”
“哪里话。”
盯着老管家重新回到了自己身后,范青书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赵楷之。有此波折之后,他的眼中非但没有生出疏远和忌惮,反而增添了几分火热:“我果然说过,人不可貌相。赵老弟虽然行动不便,但举手投足,果然有大家风范!如此良师,如此高徒,能够与我范某人如此对谈,已是我之大幸!”
站在赵楷之身后的万潮升本就羞愤未平的小脸又红了几分。鉴于他刚刚反应太慢,他总觉得这句“如此高徒”不像什么好话。
“范兄,实在谬赞。”
赵楷之微微偏头,脸上突然笑意浓厚了几分,开口道:“不过说到人不可貌相,呵呵,我倒是知道一位高手,年纪不大,身手颇为不凡。说来也巧,正是昨日来贵府之前刚认识的。”
一直笑意盈盈的范青书忽而敛了七分神色,语气颇淡,言道:“哦?有此人物么?”
“此人约莫只有二十四五,单看身条,也瞧不出习武痕迹。只是我这小徒与他一搭手,却没讨到半点好处。”
赵楷之似是聊到兴起之处,侃侃而谈,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范青书越来越淡的脸色:“这年轻人赢了小徒,竟然颇有意气,要继续挑战我。我双腿尽废,自知不是对手,却又不肯输了面子,正僵持之际,多亏范兄人马赶到,才解了我这一围。”
他向范青书略一摊手:“所以范兄若想找一个合适的人接手武馆,我倒觉得,这年轻人比我合适多了。
“噢,对了,这年轻人现在也应该在府上,叫什么来着……
“吴看山。”
……
虽然断了一指,但铁馆主只要不持兵器,影响就不是太大。
只不过那从伤口处不断钻入脑海中的痛感,却不断挑动着他的忍受极限。
从上午断指以来,他还没有真正的喘上一口大气,好好地休养休养。
以至于到现在血还没有完全止住,依然在不断崩裂的伤口处缓缓外渗。
还有最后一堵墙!
翻过去,就能出范府!
“在那儿!别让他跑了!”
“追!跑了他,都别活!”
他听着身后杂乱的声音,看着逼近的火光将自己的影子越拽越短。
然后他停了下来。
火光映出了一张沉毅的脸。
……
“赵老弟,你说这话,就有点没意思了。”
范青书这一晚上头一次把眉头皱了起来。
“这人是被绑来的,老弟你总不会看不见吧。”
赵楷之露出些恍然的神色,虽然一看就不够真诚:
“哦!是这样。那是我的错,不该举荐这样一个人当什么馆主……只是,我最后多嘴一句,范兄你在他身上用的那铁链,恐怕,困他不住!”
就在赵楷之话音刚落,一声炸响在厅内响起,侧面砖墙轰然炸开!
砖石散落内厅一地,崩起的灰尘之中,渐渐走进一道身影。
赵楷之一边挥手散去面前乱窜的飞灰,一边轻笑道:“这不是关门夹着眼睫毛,赶巧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