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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范府之中

大离王朝西海岸的夜,风浪从未停止过喧嚣。夜幕笼罩下的大海在浓稠的黑暗中汹涌翻滚,如同远古的神明晦涩地低语。
在那座多年前被一场说不清是天灾还是“人”祸的海崖下,嶙峋的礁石像是一根根冲天的刺,在回旋的流波中如同永恒一般地伫立不动。
远处村子灯火明灭,村民们即将进入安眠。
而离海崖最近的那件房子,灯火已经有些日子没有亮起过了。房子的主人应该是已经离开,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某一时刻——
就在海崖的正下方。
悄无声息的,一道巨大的黑影缓缓从水面上浮现出来。
两道黄澄澄的光渐渐亮起,从一丝光缝,最终扩大为两个光球,如同两颗巨大的夜明珠。而在两颗“夜明珠”的正中央,分别有两道黑的竖线,使这两颗“夜明珠”的成色大打折扣。
这道巨大的黑影带着这两颗“夜明珠”继续缓慢地向上移动,但直到黑影形成了一个长长的条状,似乎依然还有着巨大的部分隐藏在水面之下。黄澄澄带黑竖线的“夜明珠”一直处在黑影的最顶端,渐渐来到了海崖之上。
然后又是在一瞬间——
已经拉长到与海崖等高的巨大黑影,连同两个“夜明珠”,一起消失了。
无声无息,无影无踪,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的异象。
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不,似乎有一点不同。
一道人影,不知何时站在了海崖之上。
不知是否是因为不着寸缕的原因,他在海风中看上去有些畏冷,身形似乎有些佝偻。
而在他的眼中,黄金一般的光泽,不停地吞吐敛没。
……
万潮升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干净过。
也从来没有躺过那么舒服的床。
没吃过这么精致的食物,也没见过这么巨大而华美的宅子。
在他六岁的人生中,第一次对“富有”两个字有了初步的认识,也第一次对“贫穷”有了自己的认知。
他跟着那位白发苍苍的老管家,推着自己坐在轮椅上的师父,实在抑制不住自己因震撼而产生的一肚子话语,俯下身来,在自己师父的耳边小声说:“师父,以后我们就住这里了吗?”
“你倒是想得美。”赵楷之失笑道:“范老爷只是请咱们师徒过来做客。”
“赵先生,也不尽然。”
一直在前方带路并无多余话语的老管家突然笑着开口:“您师徒二人的消息,老爷近几日可是常常挂在嘴边。如果赵先生愿意的话,未尝不可常住范府之中。这样一来,您身体的不便有下人照顾,潮升娃的培养,也有更多的保证。”
说着话,老管家渐渐放慢了脚步,让自己和这师徒二人之间的距离缩小到了一步之内。这样一来,既不影响自己带路,又能够避免说话时自己回身转头,显得无礼。
这一点自然被赵楷之收入眼中,心中计量几番,这才笑着开口:“乡野村夫,哪里值得范老爷如此高看?”
老管家只是笑:“赵先生未免太过自谦。”
赵楷之不是话多之人,老管家看上去也不是能够随便敷衍的人,于是话语点到即止,没有过多深聊。
游廊尽头有穿堂,穿堂得过进游廊。万潮升觉得自己在海里抓鱼时双腿都没有这么累过,一直走一直走,仿佛走不到尽头。
他们这是来到醴泉镇范府,“简单”一餐,沐浴更衣,稍事休息之后,正在前往见范青书范老爷的路上。
——一府之中,竟真有了赶路的意味。
在走完最后一条游廊、即将走进最后的会客厅之前,赵楷之忽而问了老管家一件事。
“钟老,与我们同来范府的,应该还有一位叫吴看山的年轻人。不知那年轻人与我们同见范老爷否?”
“赵先生说笑。您师徒是客,座上宾;那年轻人是贼,阶下囚。就算能同见老爷,境遇也自是不同的。”
“原来如此,只是不知道那贼人偷了府上何物?哦哦,这我不该问,是我唐突了。”
“无妨的,赵先生。”
老管家一边笑着说着,一边推开了面前的最后一道大门。
“小贼想偷的,是我范府的人。”
……
火光跳动,幽暗晦涩。
铁馆主举着火把,脸上冷峻的神色让几个守门的仆不敢有过多言语,只能为他让开了道路。
抬脚而下。
不多时,他下完了最深处的最后一级台阶。
这是一处地牢。
斑斑血迹凝固在各处墙壁、铁栏之上。除了自己手中火把带来的光亮之外,再无一丝光源。就算是铁馆主这种硬汉子,仅刚进来,就已经感受到了强烈的不适。
何况是那位绝不可能吃过这种苦的年轻人呢?
铁馆主这样想着,心中生出几分烦躁和不安,脚下开始快速移动,眼神开始随着火光的移动到处扫视着。很快,他就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出乎他意料的,没有崩溃,没有颓废,没有不安,没有狂躁。
被锁链捆着的年轻人闭着眼睛打莲花座,安安静静,如老僧入定。
一时间,铁馆主张了张嘴,竟不知道是否该出声打扰年轻人。
但年轻人没有让他为难,缓缓睁开了眼睛。
年轻人看着铁馆主,嘴角渐渐咧开,由衷地开心笑道:
“铁叔,我知道你会来。”
话音刚落,几声铿锵,铁链断成几截,怦然掉落在地!
年轻人站起身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开始活动、舒展、拉伸自己的手腕脚踝、双臂双腿。
铁馆主垂了垂眼眸:“你其实是可以自己出去的。”
“不,叔,你不来,我不出去。”
年轻人走到铁馆主的身前,脸上的笑意渐渐敛没。他伸手握住铁馆主的右手腕,举到了自己的眼前。
那染着污血的布条在年轻人的眼中清晰无比。
“叔,我来帮你报仇。”
一瞬间,铁馆主的眼睛湿润了,那潮气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但他控制住了。
“不,不要报仇,你快走。”
他的声音之中有着焦急和惶恐:“吴娃,这府里遍地都是高手!你我二人单枪匹马,不可能活着一起出去的!我能下来这里,是谎称受了范青书的命,不多时就会被拆穿!你如今身手比我强,赶快趁这会儿跑出去!铁叔给你殿后!”
“不,”年轻人吴看山的声音依然坚定:“我不走。我说了,铁叔,我要给你报仇。今晚,那范青书必死!”
“你不懂!府上尽是高手,你……”
“我也是高手。”
“你是高手也没用!你不知道,那在范青书身边侍奉的老管家,他的手段……不是凡人的手段!”
吴看山闻言,缓缓抬头,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火光,嘴角缓缓勾起。
“叔……谁说我的手段,就是凡人的手段了?”
……
万潮升对这位范大老爷的第一印象,就是随意。
他身上的衣衫虽然看上去很名贵、很讲究,但是他穿起来却是领口凌乱,不周不正。
那张微微有些发腮的脸上挂着两撇八字髭须和一绺山羊胡,胡子上却挂着没有擦掉的面点碎屑;他身材不算太胖,肚子凸出的程度并不夸张,但想来一定都是虚肉;他歪坐在一张非常像是床的长椅上,左手握着一本书,右手拿着那块吃了一半儿的面点,就算是三人来到了厅中,他也没有起身。
之所以万潮升定之为“随意”而不是“傲慢”,那是因为范老爷说的话并不让人反感。
“呦,这就是赵先生和小万先生吧?来来小万先生快,快坐,随意些,就当自己家里。赵先生……老钟,把赵先生推近些……我身子沉,就先不起了。咱们都坐着聊,不介意吧?”
赵楷之笑着说:“客随主便,怎么敢介意呢。”
范青书放下手中的书,将剩下的面点一把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有些含混地说:“两位啊……近日两位的动静,可是不小。我听说,就连鸣凤城中,都已经……唔……开始念叨你们的名字了。本来,我对两位只有倾慕之情,并不想插手两位的打算。可是又因为实在爱才,自作多情,担心你们会被歹人利用,所以才如此匆匆将你们请来府中。请你们千万不要见怪啊!”
这一段话说得有点长,再加上范青书口中有食物,所以他的胡子随着他的说话一抖一抖的,将不少粘在上面的面点碎屑抖了下来,掉在了衣服上。
而范青书随手一扫,便不再管。
赵楷之认真听完了范青书的这番话,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神色,一贯地淡笑道:“范老爷考虑周到,我们一心只顾出头,没预想到安危之事。”
范青书叹了一口:“赵老弟啊……我看你应该没我大,便叫你老弟了……赵老弟啊,你这话说出来,就不太实在。能想到借声势出头,又怎么会想不到有人会有歹心呢?归根结底,老弟是不在乎歹人与否,只要出名罢了。所以我才说我自作多情,坏了老弟的好事。”
他伸手朝老管家挥了挥手,示意老管家去一旁的柜子中拿东西。
他继续说道:“只是老弟啊,江湖险恶。恐怕你想象不到,如今的歹人,能歹到什么程度哦。”
老管家将他要的东西拿了过来,递到了他的手中。范青书只略看了两眼,便将这东西递到了赵楷之手里。
那是一张印着醴泉镇和鸣凤城两道官印的地契。
“老弟,送你一家武馆。以后为我办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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