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楷之其实在年轻人刚来的时候,就已经准备摇着轮椅出来了。他本来就只是在“武馆”旁边客栈的厅堂里和李立天在谈事情,门外发生的一切他自然是了如指掌。
当然的,他也看出了这个年轻人些许的特殊。于是很简单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海娃子是打不过这个年轻人的。
但轮椅行到客栈门口,赵楷之却停住了。
倒不是因为年轻人那没大没小的“瘸子”二字。
而是因为赵楷之觉得,机会难得,应该让海娃子把这个机会抓住。
毕竟,这几天海娃子的出手,实在是算不上战斗和磨练。现在机会来了,自己这个做师父的,不应该将徒弟牢牢地护在身后,而是应该让徒弟把握住这个绝好的机会。
所以赵楷之停了下来。
他知道,那年轻人必然已经发现了自己。而自己现在停下来、暂不现身的这个行为,也是在向年轻人传达着一个信息:
想见我,先过我徒弟这关。
年轻人是发现了自己不假,但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他发现了自己。所以站在他自己必胜的视角下,他一定会觉得自己被轻视,一定会觉得这个瘸子不过是运气好捡了一个天生神力的徒弟,但本质上不还是一个坐井观天的井底之蛙。
所以等下出手,这个年轻人不会保留太多。
那么海娃子能学到的,就会更多。
这就是赵楷之的目的。
坐在轮椅上的赵楷之微微一笑,侧过头来对身边的李立天说道:“李二哥你瞧,这一场战斗会比之前有意思得多。”
……
铁馆主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之中。
他的脸色相较之前更加苍白,脸上的汗珠还在像落雨一样不停向下滚落;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仿佛是耗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不至于从椅中跌落、瘫倒在地。
哦不,不是仿佛,是事实如此。
因为他的右手小拇指,刚刚离开了他的身体。
此时,那根小拇指正静静地躺在范青书的桌子前,像是一个新鲜出炉的摆件儿。
至于血迹,早就被擦得干干净净——不论是溅落在地上的、用来将之斩断的刀刃上的,还是那截“摆件儿”上残留的——
都干干净净。
“好了老铁,现在可以聊聊那个天生神力的娃娃了。”
范青书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一边磕着老管家提前准备好的瓜子,一边皱着眉头说:“其实这两天这个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的,我一早就在想,要不要出手做点儿什么。”
铁馆主赶忙坐直了身体,认真聆听。
至少摆出了认真聆听的态度。
毕竟以他现在的状态,想要集中精神,还是比较困难。
“只不过,风城主对于这样的人才,应该也会产生兴趣。我作为众所周知的风城主的走狗,就不给风城主添乱了。”范青书看了铁馆主一眼,突然笑道:“但巧的是,我听说,你的那位新朋友,今日正好也去了枫香集。那这样一来,就有趣了——”
他随手将瓜子壳往地上一抛,站起身来,负手走到铁馆主身前,嘴角咧着一个有些玩味的弧度,轻声说:“那不如就辛苦老铁,走一趟,将你那位朋友,和那个娃娃都带到府上来,如何?”
……
万潮升胸腹之间的那股愤怒,在和那年轻男子交起手来之后,便消失得烟消云散。
因为他不仅没能像之前那样,一拳或者几拳就将对方撂倒在地,反而已经被那人伸手弹了三个脑瓜崩。
生疼!
真正动起手来,万潮升发现,自己在之前那些挑战者面前压倒性的速度和力量,在这个人面前根本发挥不出优势!
并不是因为这人的速度比自己快、力量比自己大。
而是这个人好像总是用一些奇怪的步伐、做一些匪夷所思的动作,就能避过自己的拳脚,然后给自己的脑瓜来上那么一下。
是有那么点儿玩弄和羞辱的意思。
但是现在万潮升顾不得这个,他绝不会因为这个而愤怒。他的斗志已经被这个人完全点燃,他意识到了这就是一次绝对难得的机会。所以他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起来应对战斗,哪里还有多余的情绪用来愤怒?
这一拳,慢了。
好,那么下一拳,应该要再快一些!
这一脚,如果能提前有所预判,稍微改变一下角度,那么应该就能踢到他!
好,下一踢就要提前动脑子!
这一记脑瓜崩,好像是可以想到、能够躲避的。毕竟刚才那个架势拉出来,是最适合弹上一下的了。
好,那么下一次,一定要考虑动作的连贯性,不能顾头不顾腚,要将全身都防守起来!
渐渐地,万潮升眼中的情绪越发的幽深。似乎只有眼前敌人的动作,才能牵动他的眼神,除此之外的一切仿佛都不能惑动他的心神。若是只看眼神,没有人会相信,这竟然是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
渐渐地,万潮升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一拳出后另一拳随即而来,再也没有生涩之感!他渐渐武动如入水之鱼,虽然还是没有一拳能真正击中那个比他更丝滑的敌人,但毫无疑问的是,此时的万潮升,已经有如脱胎换骨!
渐渐地,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惊呼声与喝彩声越来越响。原本经过十日枯燥的“挑战、出拳、趴下、换人”这样的流程之后,枫香集的人们已经大都不会再凑上前来看热闹,顶多就是一边忙着自己的事,一边远远地将目光投过来扫上两眼,稍微计算一下又有多少自称武艺高强之人战败于此。可是今日,竟然真的出现了这么一个年轻人,不仅没有一拳落败,反而已经压制住了如此凶猛的男孩儿!
围观群众们激动的心已经完全系在了交手两人的一拳一脚上,不少人心中不禁已经开始冒出了一个念头:“难道已经累积到了八十两的赏金,今日就要有人领走了?”
……
“放心吧李二哥,不会有人能把那八十两银子领走的。毕竟,我也确实没有。”
赵楷之笑着安慰脸上满是担忧神色的李立天:“就算真的要领,这八十两银子也不会从你这里出。”
李立天脸上一窘,连忙摆手说道:“不是不是,从我这里出没,没问题的……我就是,就是担心海娃,不会受伤吧?”
赵楷之笑着摇头:“不会的。你没发现么李二哥,到现在为止,那年轻人对海娃子出的招,不是轻轻地拍一掌,就是轻轻地踹一脚。最重的,也就是那几个脑瓜崩了。这年轻人,下手极有分寸,但是……多少有点太骄傲了。”
“赵先生,你是说,海娃还是能赢的?”
“并不是,海娃马上就要输了。正是因为这年轻人的骄傲,他不能允许这样的缠斗再继续下去,因为那样的话……他太不体面了。”
……
最后一掌打到万潮升的身上时,那感觉和之前的掌力截然不同。
那种感觉,让万潮升以为自己又重新面对了汹涌的大海。连绵不绝的巨力倾泻在他隔挡在身前的双臂之上,让他不可抗拒地向后倒飞了出去!
起码这一次,我挡住了!
这样的念头率先出现在万潮升的脑海中。
随后,他才霍然发现,这股力量竟然真的比自己的全力还要更强!
接着,他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溅起了不少的尘土。
围观人群中爆发出了极大的惊呼。
而万潮升躺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天上缓缓移动的白云,感觉自己好像不是刚打了一场架,而是刚做了一场梦。
轮椅来到他的脑袋旁,那张熟悉而又柔和的面孔挡住了天上的图景。
“怎么样?什么感觉?”
万潮升伸出手来,使劲揉了揉脸,然后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师父!我……我好喜欢这种感觉!虽然输了,但是……很爽!”
赵楷之欣慰地笑了起来:
“很好!很好!
“只不过,你小子爽是爽了,你师父我可是马上要支付八十两银子啊!这可就非常不爽喽!”
“哎呀!”
明显是已经忘了这茬的万潮升一个鲤鱼打挺,直接从地上翻身而起。只是还没等他站稳,他就一个趔趄,险些再次摔倒。
“嘶——好疼!咋这么疼?刚才明明感觉没这么疼的……”万潮升揉着胸口苦着脸嘟嘟囔囔。
赵楷之微微一笑,没有回应万潮升。他伸手调转了一下轮椅的方向,使自己正面面向那个正站在原地安静等待的年轻人,抱拳开口:
“这位朋友,恭喜你赢了我的徒弟。你可以拿走属于你的八十两银子,只是可否留下姓名,让我们认识一下你这位青年俊杰?”
人群中又爆发出了一阵猛烈的惊呼:
“真的会给吗?那可是八十两银子啊!”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啊!”
“吹的吧?他一个残废能拿出这么多钱来?有这么多钱还至于来咱们枫香集摆摊吗?”
在这样的声声惊呼中,年轻人脸上渐渐泛起了丝丝笑意。他看着坐在轮椅上似乎永远都会保持着气定神闲的赵楷之,略带挑衅地笑道:“在下吴看山,对那八十两银子,兴趣实在不大。我倒是非常好奇一件事儿:这个孩子能有如此实力,究竟他本身的天赋所致,还是你这个师父教诲的功劳?”
他双臂抱于胸前,高声说道:“我八十两银子不要,换一个和你这个师父交手的机会,你敢不敢应?!”
人群中一片寂静。
于是便显得赵楷之的声音更加的响亮。
“当然敢应。只不过,我是武馆馆主,你挑战我,相当于踢馆。那么按照踢馆的规矩,如果你输了,你要留下些什么呢?”
吴看山的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神色,正当他要开口说话,突如其来的嘈杂将他打断。
他回头望去。
人群被一群铁塔一般的男子蛮横地撞开,走在最前边的那个男子左手握着一条铁链,右手缠绕着厚厚的布条,隐隐有些血迹渗出。
他们快步走来,在吴看山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将他团团围住。
吴看山看着铁馆主缠着布条的手,脸上的神情一点一点变得严肃了起来。
“谁干的?”
铁馆主没有回应他,只是沉默地将手中铁链缠到了吴看山的身上,将他紧紧地绑了起来。
吴看山低着头,一句话没再说,一点儿也没有反抗。
绑完了吴看山,将他交给身后手下们,铁馆主转过身来,将目光投向了赵楷之和万潮升。
“两位,可否随我移步醴泉镇?我已为二位备好良马。
“范老爷想请两位去府上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