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掌柜的全名叫做李田力。后来他嫌不好听，自己改为了李天立，取的是顶天立地的意思。
能这样改名，说明这位李掌柜，和村子里大多数人，是不太一样的。
事实也是如此。李天立是家中的第二子，肩上没有他哥哥那么重的责任，于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就离开村子，去外面闯荡了。
十年之后，他重新回到了村子里。没人知道他这十年来经历了什么，他对自己闯荡江湖的经历，哪怕是最亲近、最信任的大哥，他也只字未提。
就在他回来的那一年，发生了那件毁掉了整个村子的大事。
当他帮助村子完成重建之后，并没有留在村中，而是选择来往穿梭于枫香集和鸣凤城中，寻找赚钱的机遇。
两年，他就攒出了这样的一家客栈。
之后，他便留在了枫香集，一直经营着这家客栈，至今已有四年了。
于是，在村子里，李家的老二这个称呼，从原本浪荡子的代名词，变成了成大事者的典范。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侄子都已经十岁了，他却至今还未成家。
这样的人生经历，自然让李立天看到的世界、了解的消息，和村中的乡亲们有着极大的差别。
所以，赵楷之并不奇怪李立天会知道所谓的“武者六境”。
事实上，这所谓的“武者六境”，在江湖之上，也并不算是什么秘密。
“武者第一境，沉心境，讲究的是要在用武之时平心静气，眼中唯有敌人、唯有招式。真正能达到沉心境的人，对敌之时敌方的一招一式，在他的眼中都应当有迹可循；只要战斗没有结束，那么他就不会注意到身体的疲惫。达到沉心境最高深的境界的武者，伤如不伤！除非是断手断脚这种致残或毙命的伤势，否则不论伤势再严重，都不会影响他的出招！”
赵楷之的语气并不严肃，声音也并没有提高多少，然而落在李立天的耳中，却只觉一股杀伐之气扑面而来，仿佛下一刻就会有刀戟临身！
“至于海娃这个小子，只不过是空有一身蛮力罢了。”
赵楷之说完，轻轻地向后一仰，靠在了轮椅的靠背上。
李立天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依旧往嘴里塞着饼子大口咀嚼的万潮升，发现他并没有因为赵楷之的这几句颇含批评的话而产生出什么消极的情绪。
“……原来是这样，唉，我还以为自己能走出村子，就已经算是见了广阔世界了。没想到，依然还是一个坐井观天的井底之蛙。”
李立天叹了口气，重新斟酌了一下语言，再次开口问道：“赵先生，据我所知，之前在村中，并没有传出海娃有这一身本领的消息，想来应该是赵先生你刻意遮掩，不想惹出麻烦。
“只是我想不明白的是，赵先生既然之前这些年都在遮掩，为何现在又要闹出来这么大的动静呢？这岂非自相矛盾了？”
“对对对！”
嚼着饼子的万潮升这会儿抬起了头搭起了腔：“师父你看，不光是我觉得不对劲儿吧？李二叔也觉得不合理呀！”
“吃你的饼。”
赵楷之有些好笑地堵了万潮升一句。回过头来，看着脸上确有不解之意的李立天，赵楷之沉吟片刻，而后似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最终还是开口道：
“李二哥你说的很对，我这么做，当然是有所图谋的。”
李立天直起了身子，以示自己在认真听。
“你知道，我也并非咱们村中的原住民。以前的我，也同你一样，是见识过这个天下的。”
“先生哪里的话，我哪里能和赵先生相提并论。”
赵楷之摆了摆手，示意李立天不必讲这些客套话，脸上面色却整肃了几分：“正是因为我见识过这天下之大，所以我更了解人心之深。海娃这样的天赋，不要说是我们这里最近的鸣凤城，就算是放在整个玄国里，都会引起极大的轰动。倘若在他的天赋刚出现那会儿，就被天下所知，那么恐怕总会有些居心叵测的人，会想要利用海娃的这种天赋，去做一些坏事。所以我这几年刻意隐瞒，就是为了避免这一点麻烦。”
“原来如此，”李立天脸上露出了恍然的神色，只是旋即又转为了疑惑：“但现在的海娃也只有六岁，和一两年前相比，能有多大的变化呢？难道这一两年的变化，就能让海娃免于被不轨之人……”
突然，李立天不说话了，他的脸上逐渐露出了讶然震惊的神色：“莫非……”
赵楷之没有接话，反而伸手端起茶杯，再次轻轻啜了一口，而后抬起头来，深深看了李立天一眼，淡笑道：“李二哥，看来你真的是个聪明人。那传说中十年的江湖游历，对你的帮助，真的很大。”
李立天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狂热。他猛地站起身来，对着赵楷之抱拳行礼，深鞠一躬！
“赵先生！若先生将来有发达之路，请务必提携提携我这个也算是同乡的兄弟！”
赵楷之微微一怔，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正在用心吃饼的万潮升被李立天这一动作吓得差点把饼扔到桌上。万潮升茫然地看向赵楷之，而后连忙在赵楷之眼神的示意之下将李立天扶起身来。
“枫香集隶属于鸣凤城，除了鸣凤城之外，周边还有梧桐、醴泉、练实三镇。不管是这三镇还是鸣凤城，总会有人对枫香集上发生的这件事情感兴趣。”
顿了顿，赵楷之继续淡笑道：“只要有人对海娃感兴趣，那么我相信，我总能从中找到适合海娃的机会。
“退一步讲，就算没有合适的机会，起码在这里开个武馆，总算是比在村里一直给大家添麻烦要强得多。”
李立天忙说：“怎么能是添麻烦呢。”
赵楷之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于此事上搭话，而李立天也识趣地将话题转向了别的地方。就这样，又聊了三言两语之后，李立天便起身告辞了。
看着李立天从门外将门关上，赵楷之缓缓闭上了双眼，不知道开始思考起什么事情。一旁已经完成了进食的万潮升看着师父如此神情，一时间也不敢出声打扰，只能自己开始在屋子里翻翻拣拣，试图找出一些能够让自己玩上一会儿的物件儿来。
就这样，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赵楷之才又重新睁开了双眼。他看着万潮升已经凑过来想说话的小脸，微微一笑，率先开口：“海娃，去，把窗户打开通通风。”
万潮升小脸一垮，一边乖乖走到窗口开窗，一边略带委屈地说：“师父，你是不是又嫌我臭了？”
轮椅悄然来到万潮升的身旁。赵楷之伸手摸了摸万潮升的小脑袋，笑着说：“不是嫌你臭。来，仔细闻一闻。”
“师父大晚上你让我闻什么啊……”万潮升虽然嘴上说着这种略带不情愿的话，但还是照着赵楷之的指示来到窗边，仔仔细细地闻了起来。
夜空中的弯月洒下清淡的银辉，吹到这里海风已经消磨掉了属于大海的腥咸。它们拂过一棵棵挺拔的树木，将一阵阵清香送入了万潮升的鼻腔之中。
万潮升有些惊讶地说：“好香！”
“枫香集之所以叫枫香集，是因为这片集子周围，生长着很多枫香树。这些树的香味其实并不浓，所以你在白天人多杂乱的环境里，往往发现不了这种香气。而等到这种夜深之时，再没有别的气味来凑热闹，你也就闻见了它。”
赵楷之抬头，看着屋檐外无声飞过的一只鸟儿的剪影，脸上的笑意浓了些：“所以海娃你看啊，这个世上有太多太多不同种类的树、太多太多不同种类的鸟、太多太多不同种类的生灵。甚至在苍水之北，还有着无数种类的蛮荒巨兽。这个世界不只有汹涌大海，还有崇山峻岭；不只有一隅村落，还有雄城高楼。
“如此广阔的天下，若不看个痛快，岂非枉来人间一遭？”
懵懵懂懂的万潮升看着似乎有些不一样了的赵楷之，苦着小脸儿说：“师父，我怎么有点儿听不懂？”
赵楷之又一次摸了摸万潮升的脑袋，轻声说：
“没关系，等你长大了，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
阴暗的密室之中，一束幽光不知从何处而来，打在了整块沉香木简雕的木桌上。
阴影里隐隐透出四个隐没在黑袍斗篷中的身影，他们沉默地围坐在木桌的四周，如同四具逼真的雕像，过往万年、此后万年，都将如此伫立不动。
但他们并不是雕像。
于是终究有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率先响起：
“那人开始有所动作了。”
这句话说完，密室中又陷入了沉默。只是这次的沉默持续的时间很短，另一道阴森可怖的声音便有所回应：
“哦？总算是憋不住想要出来寻死了？缩头乌龟的日子终于过够了？”
最开始那道低沉沙哑的嗓音再次响起：“非也。线人有报，此人似乎境界有所精进，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难测深浅。”
“境界精进，也依旧是个残废！”
一道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的爆裂声音炸响开来，连带着整个密室似乎都产生了些许摇晃。而其余三道身影依然一动不动，恍若未觉。
“昔日他未废之时我们便可取他性命，如碾蝼蚁！若非他手中掌握着那人的信物，十年之前他就已经死了！如今他自己毁约，就休怪我们，要替阎王行事！”
“稍安勿躁。”
最后一道声音，听上去颇为中正平和：“人，是一定要杀的。但他身边那个从海上飘来的孩子，却不可波及。如果线报属实，那这个孩子，将于我们有大用！
“三位，我已派遣阴尘前去了。想来三月之内，当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