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众人动身往山下走,老伯伯特意留在后面,趁着人少将话吐出口。
何清涟不小了,这道理不用说也是明白的,前夜也并非同师父赌气才远离人群坐到一边去。
生命与生活,生存与怀念,孰重孰轻,是不必言说的,在何清涟眼中更是没有什么说服不了自己的——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只是……明明躲过了一次浩劫,为什么却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夜里不复存在?
恍惚间,何清涟的思绪回到昨夜自己想不通的时候,师父迢迢的取了衣服来给自己披上,口中喃喃出声:“师父……”
“阿姊,阿姊醒醒!”
耳畔是自家小妹的声音,何清涟还未睁开眼便发觉手臂已经被隔的又麻又痛,环顾一周,却原来是自己在拨弄算盘的时候睡着,梦见了当年的旧事。
窗外明月皎皎,唇边尚且留着几分辛辣。适才的恍惚彻底褪去,何清涟才恍然梦里的一切已经过去了五六年,自己口中喃喃的师父,也在两年前因为冬日里的一场病离自己而去……
这些年来,从一开始习惯杭州清淡的饮食,不适应这川内的火辣,到如今入乡随俗,连同乡音都有三分改变,回想起来,何清涟自己都不能细数这些年的艰辛。
“娘,娘!”
几声呼唤再次将何清涟的思绪拉回现实,再看向自家小妹,便知道是后者拦不住两个正爱玩闹年纪的孩子,这才进屋来叫醒了自己。
莫看安夏这个做妹妹的比安华晚出生些许时候,如今倒是比后者这个混小子懂事的多,见母亲正在忙着账目,便没有闹的意思。
反而是安华,手上的墨迹还没有清理干净,便往母亲怀里撞,惹得何清涟好一阵无奈:“安华乖,去好好读书,做兄长的没该是榜样才对……娘这边的事还没有做完,不要闹你们姨母。”
“华儿、夏儿,你们先出去,娘忙完就去陪你们。”
尽管如今战场上的局势已经有所逆转,但十余年来列强对这片土地的践踏和剥削非是一时半刻可以改变的,民生凋敝,绫罗绸缎这等奢侈的东西,哪里出的去?
以至于曾经满是入账的账本上,早就被何清涟写满了各种稀碎的支出,精打细算,才能保证自己一家人,乃至于跟来的机工们的生活。
“那个时候大厂子搬迁不容易,却好歹有支持。”听罢外公讲的,安霁叹息不已,“这种小机坊能够想到不落入日本侵略者手中已经是难得的前卫意识。”
“再加上这些纯靠人力堆上去的迁移……真的想象不到那时候的他们是怎么撑下去的。”
话说到这份上,安霁当然明白外公的故事绝不是哄睡自己那么简单,更是想要让自己下决定,不禁自言自语道:“我们又要怎么做才能对得起他们?”
“清涟啊……是我们一家人对不起你。”有时候,分别总是这样突如其来,宁守云的父亲就这样在一个秋日离开了众人。
七年来,没有收到来自宁守云的只言片语,甚至不知道宁守云身在何方,此时l此刻宁守云的生与死,好像在众人心中已经有了个模糊的定论,再没有什么奢望。
“阿姊,人死如灯灭,你莫要太过悲伤。”自打宁家父亲去世,阿姊身边的长辈便只剩下老伯伯一人,何清安理解阿姊如今的心情。
只是即便到了如今,何清安依旧对宁家没有什么好感,无论是因为宁守云分走了阿姊对自己的关心,又或者是因为阿姊的孩子刚生下来不久,宁守云便不知所踪——谁知道是不是借着从军当借口,找了旁人做夫人?
“清安,你先出去罢,我静一静……”
离乡背井这许多年,身边人一个接着一个故去,曾经片刻的安宁也再没了往日的踪影,何清涟的心中满是彷徨,抬眼望见一旁上了锁的木箱,只站起身来,缓步移到木箱正前方。
木箱是做师父的给何清涟准备下的嫁妆,因着表面上刷的那层大漆,几年前一路上的风吹雨打竟也没能叫木箱被腐蚀,如今还原原本本的摆在屋子里,满眼皆是故人色……
箱子上了锁,里面却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说对于何清涟来说,这东西并没有什么得来不易——半匹罗静静的躺在其间,有一处将近五六寸长的撕裂痕迹。
“阿姊,你快出来,我当真是管不住安华了!”
“阿姊!”二十多岁的何清安在阿姊的保护之下到底还是个孩子模样,当然管不住那正处在猫嫌狗不待见年纪的小孩子,闹来闹去,还是得落在何清涟身上。
“你进屋来,莫要搭理他便是。”旧物思旧事,何清涟心里正乱,哪里还有心情去管自家无理取闹的孩子?
“越是惯着他,他越要闹,你进屋来,只莫要搭理他,一会儿便会好……”
莫看何清安日日嘴里嫌弃着,只说安夏随了母亲,安华同他们那父亲宁守云一般模样,到了这时候,依旧将自己姨母的身份做了个十成十。
便是再如何厌烦,何清安也未曾真个不管,只怕那孩子被旁人偷了去、骗了去,到时候还不是自己要心疼自家阿姊?
“阿姊?”将那不省心的安华交给能管的住这调皮孩子的老伯伯,再抱起伶俐懂事的安夏,何清安循着声进到屋里来找自家阿姊,又生怕闹到后者,言语之间带着几分试探。
“阿姊?我带着……”
“进来便是,你阿姊我还有什么事瞒着你不成?”
三两步进了屋,放下怀里抱着的安夏,何清安的嘴上从来没有饶过自家阿姊过。
“阿姊当年……”时代叫这些苦难中奋起的人们更成熟,但在自家人面前,终究还是个未长大,永远可以撒娇耍赖的孩子,“但凡逢了那要紧的事,阿姊只自己担着,哪里同小妹说过?”
明白自家小妹的好意,何清涟也只是笑笑:自己这个做阿姊的尚且在世,哪里轮到要去小妹撑起这个家的?况且母亲走时便同自己再三叮嘱,长姐如母,说什么也不能叫这个家散了去!
扫了一眼那依旧半开的木箱,复又看看桌面上摆着的账本和算盘,何清安眉眼低垂,不做声的将安夏往出推,想来是有什么私事同自家阿姊要谈。
“安夏,去,找你兄长去,你姨母同娘有事要谈。”做姊妹的自然心有灵犀,何清安连个眼神都不消有,做阿姊的便能将前者的心思猜个透透,“娘同你姨母说说话,便去寻你们。”
“嗯!”小姑娘一蹦一跳的出去了,隐约有几分其姨母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模样,只看得做母亲的何清涟好一阵怀念,空余下声声叹惋。
也亏的被带进屋来的是安夏,换了安华,此时少不了埋怨母亲总在口中说着陪自己二人玩,却十有八九没空兑现。
“只说你阿姊我,到不想想你自己,还不是不肯对着孩子们说那些惹人烦恼的事?”
何清涟早就知道自家小妹要同自己说什么,先发制人的打趣起来,妄图把二人心中那些彷徨笑去三分,却只落得个笑不掩悲。
“阿姊!”何清安有些羞恼了,“阿姊真当我还是小孩子?寻常人家女伢儿这个年纪早就成了旁人家的夫人……我不小了,自然能担起事来。”
“当年阿姊自己不也还是孩子?带着那个时候上期不懂事的我去寻师父。”
“阿姊能做到的,如今怎生便看轻了小妹我?”
姊妹二人满心皆是为了对方好,言语中虽是不提,心中却无人不知对方好意,更是指望用自己的冷言语打退对方。
“这段时间生意不好,阿姊瞒着我也知道。”
终究是敢开口的那位更胜一筹,何清安这话一出口,便叫做阿姊的没处争辩,眨眼的频率都紧跟着慢了几分。
“从江南那边富庶地,搬来这边,再加上这边的少年郎都奔赴战场,自然没人花的起前买罗,如今众家能维持生计,还得靠的是阿姊操劳,以及众人用些小手艺来挣钱。”
“所以,你觉得……”将目光转向自家小妹,何清涟不得不承认,是自己这些年小看了自家小妹的本事,曾经那个会给自己哭到腿软的小姑娘儿,如今早就能够和自己并肩撑起这个家了。
回想当年的一切,何清涟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师父这机坊说大不大,可真个落到旁人手里,变成了攻向自己人的枪炮,便是助纣为虐!
何清安能理解自家阿姊心中的踌躇,一双眼正视着后者,想要借目光给人力量:“阿姊没有做错。”
“当年机坊里的罗可不止是在hz市卖,不少也流入了那些租界的富人同高官的夫人手里,若是掌控在我们自己手里也罢,那小日本打进hz市做了什么,阿姊也不是没看到!”
“那做宋锦的机坊还不是被一把火烧了去?”
“那群小日本更是将工业厂据为己有……大把大把的银元成了他们的!”
工人不做便活不了命,即便抱着牺牲自己一人,不叫那小日本讨了便宜的心理赴死,也少不得有被拿家人胁迫,不得已而为之的时候。
还留在沿海一带没有内迁的厂子,毁的毁,余下的便被小日本占了去,百姓无疑成为了被奴役的工具。
一个何清涟或许造不成什么影响,十个、一百个何清涟,最后商业、工业乃至于教育业,千千万万个何清涟……
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何清安的话也紧跟着戛然而止。姊妹二人一坐一站,在这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对视,良久不再言语。
临离开屋子的时候,何清安眸子在一旁半开着的木箱上驻留:“阿姊,会有那样一天,我给阿姊补上完完整整一匹罗的!”
没有等来何清涟的回应,后者只在这片刻,便再次神游太虚:那半匹罗,是遗憾,却也是回忆。
回忆是何清涟同宁守云从理想的契合,走到最后日渐生情,有了属于自己二人的一双子女。
回忆是何清涟在拿不出半块银元之时,也舍不得典当出去的半匹罗,却在看见过路军人在冬日里一袭单衣,狠狠心扯下半匹换了钱……
“姐!姐,安华、安夏回来了!”
“妈,妈,我和夏夏回来了,怎么睡着了也不盖上衣服?”
梦里有事旧事,或许人老了就是这样,满脑子都是曾经如何如何,以至于和孩子们说起来,总都是:‘想当年……’
看见自家母亲醒过来时尚且满目迷茫,根本没有在意手里松松拿着的针,宁安夏心里着急,语气也有几分迫切:“妈,你也不怕把自己伤到,既然累了便好好休息,何苦累着自己再去缝这些?”
“妈,你看看你这手都伤了!”
曾经是做母亲和姨母的絮絮叨叨生怕少说了一点,如今唠叨的却变成了孩子,可做母亲的好像一点没有听进去一样,呆愣愣的缓不过神来。
似是迷于旧梦,或是醉于现实,何清涟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恍惚,耳畔没有炮火声,远处甚至盖起一座不矮的建筑来,确是回忆里那个年代没有过的。
“你是谁?”
何清涟这一问,是真的将安夏吓怕了,母亲是梦到了什么?竟能认不出自己来:“妈,你这是怎么了,我是安夏啊!”
“安夏,安夏……”
“啊,安夏。”反复嚼念着这两个字,何清涟似是想要靠着这两个字想起什么来,终只是同个孩子般的笑道:“妈同你们开玩笑呢,妈怎么会不认识安夏呢?”
虽是仍觉得奇怪,宁安夏不想让母亲也继续跟着紧张,故作松了口气,嗔怪道:“妈可不要总吓我和哥!”
“是,是,是!”
茶饭欢闹之余,安华、安夏并未看出自家母亲还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却到底不放心,只避开后者抓着姨母不放。
何清安拗不过,只能将自己知道的事实说了出来:“自打那日见了同你们父亲一行的那伯伯,你们母亲便时不时要同我谈起旧事……就像是活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