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说啊。”张伯伯的话刚说完,安霁外公何振华当即便猛地一拍手,带着几分傲气开了口,“你若是早说,我倒是知道哪里能买到。”
“是么,那可是好!”女儿女婿都在国外,不能在身边尽孝,却也没少给张伯伯寄钱,再加上后者的退休金,家里要比何振华一家富裕得多,“我家姑娘儿不喜欢,我自己总能买几米去裁缝那做件衣服。”
“说起来也是没办法,当时找不到地方买,那些老字号卖得都老气得很,哪里适合要结婚的女孩子穿……”
提起这事来,张伯伯心中的唏嘘不只是没能按习俗给女儿买上一匹布当嫁妆,同样也是因为女儿嫁作人妇,又同自己远隔万里而胸中郁郁。
若是再细究,或许也离不开将自己的老去同杭罗的衰落相类比,以至于最后只剩下对自己、对这些老东西已经被时代抛在身后的悲戚与无奈。
“那好说,你和我聊起来算是问对人了!”何振华满脸笑意的看向自家外孙女,“我外孙女这不是博士么?之前设计服装就找到一家杭罗的厂子,还去学织造呢。”
张伯伯闻言应和:“那可真不错。”
“现在孩子们能喜欢这些老东西的可不多了,你这外孙女可真好。”长辈们聊天,大多数时候都少不得夸奖旁人的孩子,“不像我家那姑娘儿,哎……都觉得什么国际大牌,之前还给我寄回家所谓大牌奢侈品。”
“我一看那衣服,化纤的,穿到身上浑身不舒服,活动不方便不说,天热一点,那汗出的!”
“再说说那所谓名牌的包、表,连个皮子都不是,是什么……人造革!”
老一辈人们对于所谓的国际奢侈品还是不能接受——除了牌子和一些不符合国人审美的设计,要料子不是料子,要用起来还不如超市的塑料袋子!
因而即便家中条件比何振华一家要强上不少,不缺这份买东西的钱,可以不去考虑所谓的性价比,张伯伯还是看不上自家女儿给自己从国外万里迢迢寄送回来的东西。
“要我说,还是你会教育孩子,这才让你家晏清教出这么个好姑娘来!”何晏清也没想到,许多年没有过多的交集,顶多是见面打个招呼,张伯伯竟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这有什么,现在孩子们想法不一样了,除了思想上面得正过来之外,还得是咱们这些老物件自己向前走。走到大家眼前去。”
“再说了,这许是家族传承也说不定。”何振华这个时候知道谦虚了,刚才夸耀自家外孙女的时候,那是半分也不收敛,等到旁人夸到自己身上,便少不得将话题往别处引。
“我也是纺织厂里退下来的老员工,当年杭罗对外创汇那段时间还在岗位上呢。”
何振华这话说出来,安霁一双眼睛当即便从手机上挪开,直奔这自家外公而去。只可惜余下众人除却张伯伯还是满眼羡慕,便只剩下无言。
何晏清知道再说下去定然要说到些不该说的,到时候自家女儿指不定会有什么反应。
尽管作为晚辈开口插话并不合适,为了避免事情偏离正轨,何晏清还是端着一旁的茶壶给两位老人续上,继而开口:“都是过去的事了,好不容易这中秋节,咱们也聊聊别的。”
‘哎,没事,我们这代人都走了多少了,好不容易碰上,也聊聊过去。’当外公的可不知道何晏清‘为了长辈的面子’瞒着自家外孙女一些事,自然也是大大咧咧的想起什么说什么。
“也正好让安霁听听,听听当年那些故事,到时候或许都是她做设计的思路也说不定。”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何晏清也知道今天自己要是再拦下去,指不定自家父亲要怎么想。沉默片刻,何晏清选择顺其自然。
左右父亲自己若是愿意说,便也不需要考虑什么长辈的隐私和面子。回忆起那天同王老师的谈话,何晏清知道,事已至此:到时候安霁再如何做决定,做外公的会不会阻拦,或许都是最好的选择与安排。
“工人可好,国家基石!”张伯伯算是老一代知识分子,说出话来文绉绉的,“科技兴国,文教强国,工农才是真正解国家后顾之忧的啊……”
“哈哈哈,谈不上谈不上,就是谋个生计。”听闻此言,何振华笑得爽朗,“说起来也是无奈,当年我们那些厂子后来越发图数量不图质量。”
“咱们老百姓家里那可都是留着那些质量好的老东西的,这质不优价不廉的,当然就被时代所淘汰。”
“到最后,我们这些人自然就下岗没了工作。”如今提起当年的无奈与苦难,何振华也不过是一笑了之,“现在倒好,国家经济发展也没忘了我们这些人,待遇是一年比一年好,政策也越来越完善。”
张伯伯点头称是:“我们这些退休的,每年也在涨工资,我家姑娘儿总怕我不够花钱,从外国给我回款,我就和她说,我现在养老金就足够!”
看出母亲方才的谨慎,再听完外公讲的这些旧事,安霁突然明白了母亲何晏清对于杭罗的抗拒——如果外公当年选择去学别的技艺,无论是养老金,还是母亲小时候家里的条件,都会更好。
就像现在很多人说的那样,小时候缺少的东西,一辈子也补不回来。母亲小时候生活拮据,因而就算到了现在,也总将现实摆在最前面,不愿意家里任何人再遭遇到她小时候的一切。
那个时候的何晏清尚小,当然就将一切的源头放在了杭罗上。天真的以为没有杭罗,父亲可能就会去做别的工作,母亲就不需要夙兴夜寐的养活一家人……
安霁在这一刻彻底明白母亲为什么要隐瞒,也彻底明白了母亲再三阻拦背后的心酸与无奈。
只是时代在改变,时势造英雄,如今新时代的中国早就不是那个亿万人民温饱都成问题的时候。当下时代人民的需求在改变,杭罗的价值也早已不是简简单单的生计问题同穿衣时尚。
当着外人面,安霁知道自己现在便是有万般言语也不是开口的时候,只等到星月被窗帘所阻,屋中的灯也该要休息之时,张伯伯终于推辞掉众人的挽留,带着比来时还多的水果回到了自家去。
将人送到门口,何晏清还要再送,却被张伯伯制止,无奈之下,前者也没少了言语。
“以后伯伯要常来做客,我平时也没什么时间陪着我父母,你们年龄相仿,能聊的也多,相互之间也有个伴,一起出门溜溜弯也是好的。”
“好好好,难得聊得好,只要振华你们不嫌弃,我肯定经常来叨扰。”
张伯伯女儿在国外,老伴也早已去世,如今孤家寡人的生活着,也亏得是在这片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上,不然不知每日的生活要憋屈成什么样子。
虽说是老邻居,其实张伯伯和何家相互之间的了解也不深,当年工作情况和生活条件也不一样,到如今平时见面不过是打个招呼,还是头一次坐在一起,聊起当年的记忆。
“我一个人在家里,说句不好听的,哪天要是死了,都没人知道……等到我女儿打电话来,只怕早都发烂发臭喽!”
虽说张伯伯一家自始至终生活的都远比何振华一家要好,可无论是家人间陪伴还是这份对于老人的关怀,都远远比不上后者……很多时候,钱并非是万能的,经济之重,难承思想之重。
送走了张伯伯,何晏清心里也有所触动。钱和成就是很现实,但好像永远不是现实的所有。就像很多家庭,穷的时候兄弟姐妹一家亲,等到富起来,分家产要闹到老人都死了还不能罢休。
可是,就算没有钱和成就,也总要稳定罢……不能像自己小的时候那样,甚至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下一刻就要裹着被子睡在大街上。
“那爸,我们也……”何晏清自己心里愈发矛盾起来,自己不支持女儿的梦想,到底是对还是不对?自己的经验与自己经历的时代与当下又有几分可复制?
于是何晏清想要逃避,就像面对和安霁之间问题那样,前者心中的经验便是‘时间会解决一切’。
可是时间真的会解决一切么?不会。不然便不会有抱憾终生,更不会有所谓的意难平,不会有一辈子忘不了的人,一辈子后悔没有做到的事……
说话间,何晏清已经用目光和母亲打过招呼,后者深知女儿的性格。平日里的雷厉风行,家庭里的顶梁柱,到底也是会哭会笑的人,自然会有迷茫,会有无可奈何。
安家宁自然也收到了信号,但是作为自家女儿的支持者,安家宁也想试试看,这次由外人开始的巧合,会不会是一个给自家老婆和女儿深思熟虑的契机,会不会是一个梦想继续前行的机会。
“先别着急走,坐,你们几个都坐,我有些话想要和你们说。”何振华是有过一段失意的过去,可如今女儿已经表现的如此明显,就算是何振华有意装傻,也不会不明白其中缘由。
等到一家三口都坐回沙发上,当外婆的叹了口气也没有阻拦的意思:女儿执着在过去,追求稳定没有错,可因噎废食自然不可取。
“晏清,你觉得我当年下岗很丢人么?”自打张伯伯离开,屋里便没有了刚才的热闹,这时候何振华的话,更是将周遭的气氛拉入了寂静的夜色。
“我自然没有,爸您怎么会这么想?”
当然不会,何晏清从来没有因为父亲下岗没有工作、家中拮据而怪过父亲。更是因为家庭的和谐被不少同学羡慕。
虽然少不了被人瞧不起、被人嘲笑。但是那个时候的何晏清只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母亲会攒一个月的钱给自己买一块糖、一根雪糕……
何振华并没有回应何晏清的话,转而继续问了下一个问题:“如果让你回到当初支持小安的那段时间,你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么?”
安霁听着外公的话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外公口中的小安是自己父亲。倒是何晏清,一双眼睛望向父亲,已经将肯定的答复递给了后者。
会!
何晏清知道,就算是现在的自己带着记忆回到过去,自己依旧会支持自家老公去追寻自己的梦想。
小时候何晏清也有过作家梦,可长大之后,现实摆在面前,稳定的生活就是何晏清唯一的梦想。
当这个时候,有一个人站在你的面前,眼中的自信仿佛在告诉你,就算是撞破头也不会一蹶不振,就算是有朝一日踏进棺材,却也此生无悔……
就算是陨落的星星,也总比土地上一块不起眼的石头要人珍视。哪怕是昙花一现,前者也曾与光和热同在,而后者……不过是被挤压再挤压之后被迫紧紧裹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你和安霁到底瞒着我什么,你又瞒着她什么,爸希望爸刚刚问你的问题能给你答案。”
“好了,今晚就让安霁留在我这吧,我和她外婆也好久没看见她,想的很。”何振华给自家女儿留出了足够的思考时间。“你们先去忙你们的,家里不能没人,明天你们再来接她。”
何晏清明白父亲这话的用心良苦,也不再较劲。是啊,自己既然不会怨父亲当年的失意与无奈,安霁又有男友的支持,小宁那孩子自己也信得过,又何须忧心他们的未来?
“晏清,我希望你到时候能够想清楚,这个答案你不用给我,给安霁,也给你自己。”
何振华知道自家女儿不可能在这短短几分钟想明白纠结了大半辈子的事,干脆将人轰回家,让后者能够自己一个人静下来思考,也多听听安家宁的劝。
何晏清并没有应声,只是转过头来叮嘱安霁在外公、外婆家不要添麻烦,自己明天一早就来接后者回家,继而便只剩下叫自家老公收拾好东西,和自己一道告别父母回自家去。
窗外的星月不愿作陪,来往的人各有其明确来处与前方。何晏清的思绪却是穿梭在这几十年间的点点滴滴,妄想寻到一个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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