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苏放正向常林吹嘘着此番救人的经过,当中自然是添油加醋了一番听得一旁的苏妍捂着嘴偷笑。他面前的常林倒是频频点头也不戳破,只是当苏放讲述完后皱了皱眉道:“听师弟这番描述,此次崇仁县衙之行敌人防守很是空虚,不仅没有遇到一个东厂、锦衣卫的高手,连苏师叔在外准备截击的援兵也没有出现?”
苏放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道:“兴许是你的这招瞒天过海骗过了所有朝廷的人马,让他们还在远离崇仁县城外的地方转圈子呢。”
常林低下头来开始沉思,显然这个答案并不让他放心,这时苏妍看见正从屋内出来的韩彦上前道:“阿彦你怎么出来了可是有什么需要帮手?你和伯父都有伤当好好休养才是。”
韩彦挤出个笑脸道:“我们两个伤患住在一起反而不便,想来还是要再找个别的休息处。”
“是我疏忽了。”常林一拍额头有些歉意道:“韩兄若不嫌弃,不如去我那边挤挤。”
韩彦完全无视其人抬起步子直直离去,苏妍赶忙拦住他道:“要么还是问问这里的主人吧,看看人家怎么安排。”
见苏妍拉着自己的手面露恳求之色,韩彦心下一软步子已然止住,常林知韩彦对自己成见已深亦不强求道:“苏姑娘说的在理,当先问过主人家才是。”
四人来到主屋,说是主屋其实也就是间比其它屋子稍大的茅土屋,常林敲了敲门一个虎头虎脑的年轻汉子把门打开,见着四人热心道:“常大哥你们来了快请进,爹是常大哥他们快泡壶好茶。”
屋内一个老汉赶忙下了炕,火急火燎的准备拿出珍藏已久的茶叶,常林赶忙上前拉住那汉子同时向里喊道:“别!张老爹不要麻烦了,就是我一个新来朋友也受了伤和另一位挤在一起不太放便,所以想来麻烦一下二位看如何安排,其它的事就别张罗了这些日子已经够麻烦二位了。”
“常大哥你这话就见外了什么麻不麻烦的,我跟爹能结识你和苏大侠这样的真英雄、真豪杰那是我们的福气,您那位朋友不介意的话就在我们这屋休息吧,这间屋大挤三、四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众人见那汉子如此热心便放心让韩彦在他们这边休息,三人一再谢绝了张存吃茶的邀请,苏妍握着韩彦的手见他对自己点了点头才松开跟着哥哥和常林离去。
张存和韩彦进了屋,那老汉忙从柜子里哪出一张崭新的被褥道:“小兄弟你睡这张,我和三娃子挤一挤便是。”
韩彦不好意思道:“这怎么好意思,还是我和张兄弟一起吧,老人家您单独睡一张。”
“这位大哥还是别客气了,我这人睡相不好您这不还带着伤吗,万一碰着了可不好。”张存憨厚的笑道。
“是啊小兄弟,我和三娃子一起都习惯了,他不在我还睡不好了。”老人亦是劝道。
韩彦见他们如此便不再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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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半月又过去,韩彦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这期间他一直和张家父子住在一处。父子二人都对他非常客气,家中一点好的物件都优先供给他用,更别说一日三餐肉食不断。往常这对于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韩彦而言算不得什么,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条件对于这样一户大明普通农户来说已是奢侈。
韩彦对此自是心怀感激,他性情宽厚虽然出身富贵平日对家里的丫鬟、仆从、管事乃至于长工都视作自家人从未看低过他们,这一点韩家父子倒是颇为相似。现在他们寄人篱下,主人家又是如此盛情韩彦自是懂得分寸与张氏父子相处甚欢,只是言谈之间经常听他们对常林赞叹有加,让他心中有些膈应。
韩彦问明其中缘由,原是常林一行带着受伤的父亲潜回崇仁时不敢冒险去往城中,只得想办法在附近乡间落脚。恰巧张存上山砍柴时偶遇一大虫,生死攸关之际被常林和苏鸿羽所救,故而对他们二人感激不尽。
“我看两位侠士都是风尘仆仆,就问他们可有什么难处,常大哥说他有一位同伴受了伤需要找一处落脚,我便把他们都带了回来。”张存憨厚的笑道
韩彦听罢挺身郑重一礼道:“多谢二位对家父的救命之恩。”
张老汉赶忙上前扶住道:“小兄弟言重了,且不说令尊当时并未有性命之忧。就凭常小哥先救了小儿的性命,让老头子我不至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个忙我们也必须得帮。”
韩彦一听又是常林的面子,有些赌气道:“他是他我是我,这一礼我先敬二位,将来若有什么难处在下必定义不容辞。”
老人不明其中缘由只当他是年轻气盛不愿落了下头只得应了声是。
一旁的张存却没这份眼力,仍自顾自的说道:“常大哥救了我的命,他的事就是我的事。要说麻烦咱家眼下就有一桩,不过常大哥已经答应好了,离开前必定帮我们办妥...”
“三娃子!”老人大声一喝似是怪他说漏了嘴,张存忙闭口不语。
韩彦先是一愣紧接着道:“老人家你们父子二人于我和家父皆有大恩,先如今你们有了难处却不告知在下,岂不是让我寝食难安?”
“这...”老人还犹豫着要怎么回绝,张存此时开口道:“是啊!韩小哥也不是外人,常大哥他们迟早也会告诉他的。”
老人瞪了他一眼偌大的汉子顿时又把脑袋缩了回去,张老汉叹了口气对韩彦道:“韩小哥听你谈吐似是个读书人,崇仁县里可识得古易这号人物。”
韩彦听了一惊有些不明所以道:“古先生正是在下的授业恩师。”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张存怒目瞪圆愤然起身,张老汉则是以手压住儿子的肩膀眯着眼道:“如此说来韩公子,请恕老夫不便多说。”韩彦知道定是他和古易的关系出了问题,虽不明其中缘由但还是解释道:“二位莫要误会,在下与古易之前虽是师生,眼下却已无半点瓜葛。”
见二人似未尽信韩彦苦笑道:“说来此番入狱正是这位在下素来敬重的老师亲自带人将我从醉霄楼抓走的,并且当场和我断绝了师徒关系,这在崇仁县城怕已是人尽皆知。”
张家父子听后神色稍霁,张存道:“爹就让孩儿告诉韩兄弟吧,我相信常大哥的朋友,让他也明白古老贼是怎样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韩彦心道我和你常大哥可算不得什么朋友,可当下自不会言明,他对古易之事实在太过好奇。对于这位老师在醉霄楼的所为,韩彦说不失望是假却也没有太怪罪于他。毕竟厂卫的名声太过骇人,若是自己设身处地站在他人的角度,想来也不会做得多好。对于周安、薛榆等人他亦是如此,无非是往日的情分不在却并未有因此而怨恨他们。
至少在韩彦看来古易的儒雅谈吐、博古通今以及他为人处世的不偏不倚皆为他学习的楷模,可以说相较于经商的父亲,韩彦更希望自己将来能成为古夫子这样的醇儒。可观之张存的神情古易与张家间似是有血海深仇一般,回想起不久前还对他嘘寒问暖、解难释疑的老师,少年心中愈加疑惑。
※※※
茅屋内张老汉闭了闭眼,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老人叹了口气缓缓道:“韩小哥可知为何我只有这么个儿子却称他为三娃子。”韩彦摇了摇头。
老人接着道:“他的上头原本还有两个孪生姐姐,老头子我虽是个粗人却不知是不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竟有这么一双可人的小女儿,家里虽谈不上富裕可凭着祖上留下的几亩田日子过的倒也还算舒坦。”
“后来儿女们渐渐长大,我和老伴开始考虑起几个孩子的婚事,当时三娃子年纪还小并不着急,两个女儿原本也已经有了着落。”谈及往事老人的神情愈发苦涩,他抽了口旱烟继续道:“当时几个娃儿和村东头范家、薛家的两个孩子一起长大,他们从小青梅竹马范、薛那两家的孩子又都读了书,我想着乡里乡亲的正合适,便和两家长辈说好了当年年底把两孩子的喜事办了。”
“那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根本配不上姐姐,此番等给古家的账算完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听着父亲谈及往事张存义愤难平双拳紧握嘎嘎作响。
韩彦则是有些发蒙他小心问道:“不知那范、薛两家的年轻人姓甚名谁?”
张存没好气道:“一个叫薛榆还有一个叫范承嗣,都是看起来人模狗样儿的。”
韩彦恍然大悟,心道:“难怪我一开始觉得永安村这名字眼熟,想来范承嗣之前却是提过他和周安、薛榆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并且都是古先生的老乡。”
张老汉见他神色有异问道:“韩小哥可有什么不解?”
韩彦尴尬一笑道:“没什么,老人家您请继续。”
老人看了他一眼接着道:“再后来就是我这辈子都不愿想起的事。两年前的这个时候那范承嗣、薛榆连同村里周木匠的儿子周安结识了本地的大户县学教习古易的儿子古阳,那古阳整日游手好闲,在附近几个村子里是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这回那恶徒不知整么地看上了我那两个女儿,他跑来向我索要被我赶了出去。然而古家势大单凭我们一家断然无法相抗,我便上门去联络范、薛两家想跟他们一起合计出一个法子,哪知那范承嗣和薛榆竟反过来劝我将女儿嫁到古家好享受荣华富贵。”
“那时我才明白!”老人浑身颤抖道:“我那两个女儿本就被这两个畜生为了讨好古家而出卖给了古阳这头恶狼。”
说到此处老人已是泣不成声,张存亦是泪流满面,年轻的汉子上前亲拍父亲的背脊宽慰道:“爹别伤心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把姐姐们接回来。”
韩彦心下亦是难过暗道:“古夫子平日在县学里为人师表,却不想他的亲生儿子竟是这副德性。”
张老汉亲拍儿子的手背示意无碍,他缓了口气道:“再后来的一天古家的人突然就拘着三娃子上了门,手里还拿着份老三画押的字据,说是他在城里赌坊欠下的七千两银子要我们立时还债。”
见韩彦用不解的眼神望向自己,张存满脸讥讽道:“我连城里赌坊在哪都不知怎么可能会欠下他们古家赌债,那字据是当天古家的家奴将我打晕后按上去的,他们见软硬都不行只得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强占我两个姐姐。”
“七千两银子我们家就算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不可能还上,他们便以此为由强掳了我的两个女儿抵债不然的话就要砍下老三的双臂,可怜我两个女儿从此落入了虎口。”说到最后老人还是忍不住痛哭起来。
听着张家父子心碎的哭泣声韩彦久久不能言语,他小心翼翼的问道:“两位为何不到衙门里去告状,那古易乃本地的名宿县太爷想来不会坐视不管。”
张存嗤笑一声道:“你说的这什么混账话,告官若有用我们能不去吗?可谁不知那县令周扒皮和古易是穿一个裤裆的,古家这些年鱼肉乡里得来的好处有不少就是供给了咱们这位县太爷。当年俺娘就是因为不信这个邪,非的到县衙告状所以才...”
汉子说着眼中又是一酸捂着面不忍再说,老人却是仿佛有些麻木了般接着道:“老婆子到县里告状敲了三天三夜的锣鼓,那周老爷先是不理不睬,后来怕是听烦了假意开堂受理,公堂上却拿着那份画押说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说我们无理取闹扰乱公堂,最终将老婆子打了顿板子后轰了出去,老婆子受刑后一病不起再加上心中郁结没熬过那年的冬天就去了。”
听完张家父子的往事韩彦惊骇莫名,他不知如何去安慰这对可怜的父子。说到底少年的心中实在不愿相信往日心中的那座大山,谦谦君子般的老师和曾与父亲称兄道弟对自己也是和蔼可亲的周县令,实际上竟是这般豺狼人物。他甚至臆想着古易或许对自己儿子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到后来却是发现连自己都无法相信,更不敢在言语上透露出丝毫为老师辩解的意向,他实在是不忍去触怒这对失去亲人的父子,否则哪怕常林的面子再大自己怕是也会被轰出去。
老人见韩彦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知他定受了不小的打击叹口气道:“韩小哥不是老头儿非要拿这些陈年旧账来膈应你,实在是这段日子相处下来,老头子见你心地善良是位真正的读书人,不愿你再受古老贼、周扒皮等人的欺瞒。”
韩彦苦笑道:“老爷子言重了,韩彦虽不才却也分得清是非黑白,倒是在下让老爷子您又想起了这不堪的往事,实在是...”
老人拉着他的手道:“无妨无妨!韩小哥能这样想老头子我就心满意足了,不谈这些劳什子了,三娃子把酒窖里藏的那坛酒拿出来,咱爷俩今晚好好陪韩小哥醉上一醉。”
“好勒!”张存抹干净眼泪高兴道,起身便去拿酒。
韩彦本意拒绝,可看着老人的眼神少年深吸口气豪放道:“好!小子今个就舍命陪君子了。”
“哈哈哈!我可不是什么君子就是个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罢了!”小屋内老人豪气干云的笑声仍在,屋外却是吹来了一阵寒风,不知不觉中秋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