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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事到案头柬如雪 无无真人五五分

方回江府,甫至垂花。
苗女杨妙儿捧着十份请柬,虎步迎来:
“少爷,英国公府、司礼监、督察院、礼部、吏部、户部、刑部、兵部、工部、顺天府皆有请柬,莹夫人令婢子拿给少爷过目。”
“六部齐心具帖?叶向高才走半年,方从哲想作咩?自己不干人事,就不准他人闲赋在家?彼其娘之!”
鹤轩把刀收至纳物袋,皱眉喝骂:
冬梅杨妙儿经翠女调教三年,精于庶务,但却没有高阔的眼界,大事一概不知,入府四年,少睹主家怒容,今日一瞧,忽生畏惧,任那暖风卷身,只觉寒冷如冬,蜷身央说:
“少爷!梅夫人说……说六部所托无甚稀奇,只图少爷为他等分一分祥瑞银,帮他等剔骨,为他均肉。”
鹤轩一听“祥瑞银”,不禁恍然:
“分银?剔骨?”
“这群贱骨头自己斗不好?干嘛牵涉他人?”
杨妙儿把那雾鬓风鬟一低,一五一十地道:
“莹夫人说,少爷倘若不喜,只管推却,客居京师三载,名坊繁街,街衢巷陌,都曾于梅夫人结伴游过。
花灯箜篌,各类新鲜玩意,亦都见过,无甚稀罕。
世间繁华,亦只于此。
即或移居锦云谷辟洞修道,再或返归宜春江园织田耕读,皆唯少爷意愿,不必在意她的意见。”
自古以来,世俗女儿,多如宝钗,希慕夫君文能入阁为宰,武能疆场封侯,既可成就一番事业,光宗耀祖,自证身名,又能为她等挣来一身诰命头衔。
只是,此为人之常情,无甚指摘。
无料,令狐莹反劝他弃官隐居,迥异凡妇,不觉耳目一新:
“莹儿……果真这等说法?”
杨妙儿重重点头,震的青鸾珠翘琤琤玲玎:
“少爷,婢子照梅夫人的指示,一字一句背的,没有背错。”
鹤轩见状立悟前因后果,心中一喟:
“梅儿真知我心,后宅安宁,终得由她坐镇呐!”
一念至此,因说:
“江府非内阁,佥事非首辅,六部禀帖一一推拒,另外告诫门房,再有六部禀帖寄递,一律拒收,不必再往内宅去请,谁若敢贪图例银,私自留帖,一经查出,即揭皮肉,笞鞭三十,赶出江府。”
“奴婢记住了!”
杨妙儿见他冷言冷语,不敢多言。
“另外四家,什个名头?”
“英国公具贴,于梨花小筑操办私宴,称是谢师,后日黄昏,会派车马亲迎;司礼监梁公公,明日入定十分,会在五味居摆宴相待;督察院右佥督御史刘一燝,今夜在五味居摆宴,不见不散;顺天府神捕林忠于五日后在五味居摆宴,渴求少爷赏脸。”
“这四家怎么一家比一家怪?”
鹤轩愁眉不展。
杨妙儿见机忙推自家夫人:
“少爷外出游历三年,照例有官拜谒,梅夫人登记有册。”
“今日没办法在家吃饭了,御史哪里,少爷得去探听一些消息。”
说罢,径自扒去血红斗牛袍,赤露精白中衣,绕出游廊,直奔屋内,由着妙儿服侍,易换淡蓝道袍,顾不上与莹、梅两女用饭,纵往后门,搭乘马车,驱往小时雍坊。
五味居,苦味阁。
阁内装潢奇特,布置尤破,与那金玉满堂的甜味阁一比,真个苦到了极致,几如贫农之家,一张油光发亮的八仙桌,四条老旧马凳,茶碗粗糙无釉,屋内全无半点笔墨之气,只有一股尘土味。
任掌柜见鹤轩一脸不耐,以为他不高兴,惶急解释:
“江大人,苦味阁风格特殊,您莫要见怪。”
“本官发现你这脑子真好使,若非没去过其他阁,定以为你在糊弄人!”
任掌柜压低着身子,殷勤介绍:
“江大人您海量,这苦味阁看似穷苦,实则高雅,比那酸、甜、辣、咸四阁,要受文官老爷的欢心,如论紧俏程度,那是千金难求,向来只招待官面上的人物。”
“酸甜苦辣咸,苦字居中?常来苦味阁吃苦,便可中庸?”
鹤轩冷嗤一声,撩开道袍前襟,跨步入座。
“江大人一语中的,酸甜苦辣咸,人间五味,人间苦多,也是乐之源泉,如能常吃苦味,便离乐事不远。”
鹤轩回头一看,一位七尺中年文士从阁间行出,只一见便觉此人正直不阿,铮铮铁骨。
“刘大人言重,人生在世,何有苦乐可言?无非一个分别,如要论个根究,锦衣卫、御史并桌吃饭,那才是有无尽苦楚呐!”
神宗皇帝,静摄朝政,朝中阁部、科道官员结党攻讦,混战不休,皆为权力之争、意气之争,毫无原则,更无是非,一些生活琐事,若能利于攻讦,便会被党派官员抓住,从而小题大作、无事生非。
自癸巳、乙巳、辛亥三次京察,皆为党争集中体现。
阖朝文官,无不被印上党派标签,参与党政大潮。
若论勋贵,文官们表示,高的整不动,低的喷了没牌面,锦衣卫吃东、西两厂分润权力,威势大不如前,几为断脊之犬,不被文官们看在眼里。
然而。
锦衣卫,皇帝的特务机构,监察百官;
都御史,大明的监察机构,监察百官;
锦衣卫四品佥事、四品都御史厮混一室,同桌用饭,不用三日,今夜便会被东厂太监,传给万历,明日上朝便会有刘一燝的政敌当庭抨击,第三日便会浙、昆、齐三党的人士上疏攻讦。,
刘一燝讪笑:
“言重!言重!国朝上下皆知大人是位事臣,从无言论,从无言论,今日会晤,实乃刘某唐突,至于那等秘规,绝无妨碍!”
任掌柜见机开口:
“大人,小人这就上菜。”
鹤轩打手一挥,忽的抱怨:
“刘大人,您给说说,江某方从乡下回城,屁股还未暖热,心还未定,六部就给江府下禀帖,齐向江某邀约,叶阁老不在,这六部是一点不讲规矩,非把本官往死整啊!”
“本官每月领个几吊钱,这就碍了谁的眼啦?您是院里面的人,察那六部如看明镜,不若您给指点指点,暂也好打砸锅卖铁,给那位部堂大人备份礼不是?”
说至最后,取来陶色茶碗,自斟自饮。
才饮一口,微觉齁舌,宛如农家土茶,苦味尤重,本拟吐出,不料茶水转变为甘甜,馥郁至极,须臾之后,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忙打茶汤细瞧,只见茶汤一片澄澈,普普通通,全无杂质,低头一嗅,苦味溢鼻。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茶汤闻着极苦,入口觉甘,端是物极必反,恰应此景,不得不说,本官一介粗痞武夫,不通儒家经义,不知青词文章,哪懂做官学问?甘拜下风呐!”
刘一燝听了半晌,不以为然:
“先有苦味阁,才有仕宦集聚,绝非后有苦味阁!”
鹤轩闻言嗤笑:
“此论真个新鲜,承蒙指点,恕江某上不得台面,但不知刘大人所为何来?”
于时,扇门“梆梆”,小厮于外殷唤。
刘一燝本拟言语,见状忙把口舌止住,改为拍手。
“啪啪!”
“进来!”
“是!”
“嘎吱”一声,扇门推开,任掌柜一身蓝色粗衫,作揖求告:
“两位大人,小的叨扰,热菜这就上来。”
说罢,让开身位,由着两位艳丽侍女,鱼贯奉菜。
香裙带风,玉钗琤琤,婀娜身躯,加以破旧装饰,演绎出天仙下凡,伺候郎君的绝美桥段,精神为之一振,似乎焕发第二春。
不多大会儿,菜品上齐,品相不秀,色泽不亮,多为农家酱菜,看起来尤为普通。
清炒萝卜干、冷拌海带丝、稀饭、干馍、腊鸡、炸葱、清蒸螃蟹、麻菜团子、川味酸萝卜、农家浑酒……
“江大人,请!”
“好,难得有士大夫一起吃农家菜,古今罕见!”
鹤轩执着竹筷,拣了一块川味酸萝卜,“嘎嘣”细品。
“农家小菜,滋味鲜甜,爽口开胃,难得下饭。”
“这桌菜品,于仕宦眼中,尤其新鲜,却只是忆苦怀旧之物,偶尔为之,于黎民口中,极为丰盛,却也只得逢年过节才有,亦是偶尔为之,如此相较,士大夫口口声声,为民请命,只为笑谈尔,大人以为如何?”
刘一燝身为东林党人,并不激进,行事温和,自从得知鹤轩同郑贵妃举荐的玄天真人有仇,便觉鹤轩不可能偏向拥护郑贵妃的“浙党”,尤偏东林。
再探得玄天真人暴病而死,便觉鹤轩只有东林党可入。
历经三年考察,得知鹤轩禀性淡薄,不爱金银,可谓天生赤诚君子,虽有侠义心肠,亦是瑕不掩瑜,如能加入东林,结为党友,坐拥镇国武力,浙党只能解散,转唯东林马首是瞻。
鹤轩见他交浅言深,大谈时局,咧嘴“滋”酒:
“刘大人言重,不知今晚有何要事?”
刘一燝见他公事公办,倒也不恼,不怕他倒向浙党。
“江大人回京多日,可曾听闻九州商会祥瑞银一事?”
鹤轩正在拣菜,吃他一问,忙急顿住,事不得已,遂说:
“一知半解,不足谈论。”
刘一燝忖度鹤轩的行事风格,借物言说:
“自古第一难,唯独当家,盖因手心手背都是肉,偏向那一面都会落下诟病,这手掌日日用力受难,但掌心的肉最少,终有一日力有不逮,可这手巴掌用力较少,肉却最多,实在古今罕见。”
鹤轩纳罕:
“手就是这么长,天地法理,怎么个古今罕见?”
刘一燝点破:
“江大人,手确实是这么长的,可钱不是这么分的呐!”
“钱?”
“九州商会的祥瑞银!”
“啊?分银子?当初说好的,五五分,朝廷想多要?”
“诶!不是!”刘一燝急道。
“那是啥?”
“这……手心,这是手背……”
刘一燝比了一比,忽的沉默不语。
“刘大人,手心手背就是手心手背,难不成谁能改了天数,把这手背的肉削去一半?”
鹤轩迷迷糊糊的说了一句。
“这……”
刘一燝一听“天数”,立马止住不语。
“刘大人,上次江某游历峨眉时,吃了一碗痘痘咸菜,嘶!那个滋味,简直了不得,农家小菜,风味不同呐,香的狠!”
鹤轩见事情差不多了,胡吃海塞,一副饿死鬼模样。
“好好!”
刘一燝摇头无语。
——
次日,当值下差,收获三口血刀。
小时雍坊,甜味阁。
满阁装修,金碧辉煌,珍宝古玩,名人字画。
司礼监梁太监高居主桌,拣着鲈鱼白肉,细细品尝,暗赞:
“嗯,秋末冬初的鲈鱼肉质肥美,最是滋补,现才杏月,肉质虽非最美,却是从长江打来的活鱼,用那竹笼装着,搭在船边,由着那京杭大运河,昼夜不停运送,一月便至,五味居着实有心!”
“梁公公寻江某,不知有何差事密嘱?”
梁太监阴笑一声:
“手心手背!”
“啊?”
鹤轩着实惊讶。
“咱家给您明说了吧!三年来,九州商会年年盈利,异人那一半的利润早就分完了,唯独咱们大明朝,积压了三年,至今未分。”
梁太监把那白色纨绢取出,轻拭嘴唇:
“江大人被九州商会聘请为账簿裁决者,每年核账期间,日收白银一万,三年核账时间也该90天,坐在家中收钱倒不新奇。
可这一年30万两,咱大明朝至今仅有您一位,可见是位通天彻地的能人,眼下朝廷急需用银子,就请江大人给分一分1800万两银子!”
“啊?”鹤轩大惊,“三年都不分?”
“可不是嘛!眼前儿,朝廷着急用银子,就请大人拿个主意!”
“别呐!”鹤轩大惊,“这等活计,事重如天,理应廷议,怎能由下官来分?江某在不会做官,这点本分也是知道的!”
“江大人别卖……乖!”梁太监面目一肃,冷言冷语,“咱家也不是给大人瞎咧咧,大人当真以为三年没有廷议?当真以为那90万两白银的年奉白拿的?”
末了双手作揖,遥北而立,缀上一句:
“大人以为咱家没有皇上口谕?”
“啊?”鹤轩脸色一垮,“这还是陛下口谕?”
梁太监眸子一瞪,阴冷道:
“江佥事吃的……可是皇粮!”
鹤轩腹诽:
“去特么的皇粮!
四品佥事每月月俸二十四石,才特么的四十八两银子。
在乡下当官勉强够吃饭,可特么在京师当官,若无殷实家财,就得学海瑞一样搞润笔费。
老子做官全仗着令狐莹千万家私,升官全凭无敌天下的实力。
单凭皇粮?
倚仗皇帝宠信?
吃一顿饱饭都难!
48两白银?
作礼都够不着锦衣卫的门槛!
想要活下去,冬夏两季炭敬须收,三节礼敬亦得收!
一来二去,水到渠成,不贪而贪,黑白不分。
若非为了每日取法场刮点修为油水!
本座早特么的拍屁股走人!
娘嘞个巴子!现在说吃皇粮,真特么恶心死老子!”
吐槽一波朱明官俸,转念再骂:
“这些文官都特么的不干人事,本座当个混吃等死的咸鱼,都特么的不给机会,迟早一天,本座给你来个狠的!”
……
说归说,骂归骂,为了“修为”,须得稳。
“陛下想要多少?”
梁太监面目一冷,双手一按八仙桌,震的盘碟乱响。
“江佥事,陛下要你秉公办理!”
鹤轩偷瞄十个手指,心中吐槽:
“怪不得六部向一个四品佥事具帖!万历当皇帝也忒特么黑了!1800万两全归内库,我方从哲就算再媚上,也得为自己当家考虑,就算明着不能和你刚,暗中撺掇六部向你哭银也得做!”
“宋朝不是皇帝于士大夫共天下吗?明朝后期也差不多了!”
忽的灵机一动,领会圣意:
“下官明白,五五分账!陛下不愧大明第一明君!”
“江佥事,你要记住你的飞鱼服,秉公办理!”
梁太监把那双手猛地一拍桌面,暗合真气,印出一个掌形。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左一右!”
“五五分成!”
“公公提醒,下官谨记,回去连夜写折上疏,只说下官自己的注意,下官身为天子亲军,那些文官的唾沫就由下官为陛下挡住!”
鹤轩忠心耿耿。
“你……”
梁公公骇的脸色铁青。
“咳咳!”
忽从里间传来一阵咳嗽,梁公公面色立霁,眸子一转,改了口风:
“回去好好写,明日交上来!”
“是,下官一定好好写!”
鹤轩稽首称是。
鹤轩前脚刚走,梁公公箭步纵至扇门,横闩门阀,放下黑色帘帷,转至里间,轻手轻脚地踱至万历身旁,惦记上次“索丹”事,口吹恶风:
“陛下,江鹤轩装疯卖傻。”
万历皇帝摆手一笑:
“这位杀神爷,昨日在那苦味阁见了谁?”
“回陛下,是督察院右佥督御史刘一燝!”
万历阖目一笑:
“朕听说这位杀神爷向刘一燝抱怨当官难?”
梁太监见万历都喊“爷”,便知鹤轩简在帝心,大改称呼:
“回陛下,据奴婢了解,实有此事,江大人说他怕被六部官员整,说要给六部官员送礼,求个安宁日子,希望刘御史代为打听。”
“瞧瞧!”万历皇帝洒然一笑,“杀神都说官场危险,你说说这得多危险?”
梁太监哭腔哽噎:
“都是这群狗东西,皇爷为大明江山,日夜操劳,他们在下面争来争去,全不理会皇爷的一片苦心。”
万历唏嘘:
“回宫吧!”
“遵旨!”
梁太监忙擦眼泪,招呼一旁的太监,抬起龙床。
阖目的万历忽的睁眼,口说:
“五五就五五吧!不过,你先分出八百万去修陵。”
“奴婢领旨。”
皇帝自然可以耍无赖,毕竟人间权力至高至大,天仙都得买三分薄面,六百万两只是皇权的一次小任性。
那“五五分”的圣旨何时下来,尚属两可。
国库、内库,倘能从1千万两的数额开始分,方从哲估摸会笑醒,每年300万两的祥瑞银注入国库,他方从哲腰板硬的没话说,斗那东林党人会更加有劲。
——
鹤轩察觉房内有“龙”,后知后觉,忙急溜出五味居,急蹿马车,吩咐萧三快行。
马车嘎吱,他躺在车里嘀咕:
“好好的皇帝,怎么会藏在隔间偷听大臣说话?”
“幸亏本座只用气息感知,未用佛家法术,不然指定被皇道龙气反成重伤,不过!五五分账法,万历貌似允了?”
“糟糕,方从哲有300万两银子,他首辅位置更稳了!这东林党特么的定会认为我资敌!”
“如此一来,依照官场行为,必定有东林党的人上疏弹劾我!”
“那方从哲老奸巨猾,就算不拉拢我,也得把我和东林党的裂痕搞大!”
“不对,这是万历的想法!”
“万历这个小心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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