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鳌山倚山环水,藏风纳气,风水极佳,被雍王瞧上,辟山移土,圈建王府,并衍生出一条繁华的金鳌巷,乃是衡阳士绅权贵向往的顶级居住地。
王府占地极广,珍木奇石,雕栏玉阶,楠木金砖,不一而足,可谓衡州府美景之最,奈何雍王香火断绝,爵位被除,偌大藩府无人继承,只得交由州府看管。
衡州府周环生挈领府、县衙役,率领衡州卫三百士卒,雨夜苦搬砖,为金鳌巷三十余家富贵士绅,修葺青墙。
十二位绅衿稳坐草棚,吃茶陪工,说不尽的绮言蜜语。
百十位健奴壮仆,在各府管家的带领下,撑开油伞,倒上热茶,热情慰劳士卒。
施工场地一片泥泞混乱,人却安和,端是“人和胜天时”。
“启禀府尊,锦衣卫巡捕佥事兼领斩异司司主江鹤轩莅临。”
棚中本来热闹,忽听锦衣卫,气氛为之一变,各自闭口不言。
周知府正在拨茶赏汤,闻言忙止动作,皱眉一忖:
“斩异司司主……这不是活杀神嘛?”
“他不是在武昌、荆门一带,怎的……”
未容他细忖,鹤轩不顾世俗官礼,趿着一双沾满黑泥的草鞋,龙行虎步,径直卖向棚中,瞪了周知府一眼。
周知府吃杀意一激,脊梁立冒冷汗,一个激灵,“哐啷”一声,把他那心爱玉碗噌碎,心痛怜惜之余,皱眉强忍,起身作揖。
“江大……”
不容周知府客套,鹤轩解蓑下笠,冷声道:
“周大人不必客气,本官饥肠辘辘,速备素席,吃罢办差!”
“是!是!”
周知府吃人头回“索饭”,先是一怔,嗣向金家主递出眼神。
金家主作揖:
“大人稍等,草民家近,片刻就好,片刻就好!”
“江大人,我等家中有事,尚需处理……”
十位士绅作揖求退。
“你等每家,各备一碟酱菜,本官需要酱菜下饭!”
鹤轩打手一挥,斥退众绅。
“是……”
“马上就来!”
……
众绅离去,草棚一空。
鹤轩嫌时紧迫,无暇官面套路,开门见山:
“三相七泽,淫雨连绵,水患严重,周大人先民先治绅的手段,属实高明,但能收得几分成效?可否保证今、明两年,湖广百姓、神州百姓嚼用?”
周知府见来人一语点破他的“治乱”策略,惊的六神难定:
“此人果如传闻一样,城府极深,难怪他能不动声色平息危局,绝不可小觑。”
鹤轩正襟危坐而问:
“农家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米拙妇亦会为之,来年,如逢大旱,亦会颗粒无收,大人所奏策略,无非向士绅借粮、劝士绅免租、谏君王免赋、买民力代赈,或可解灾,但能免人祸?”
周知府吃鹤轩气势一摄,不由自主的忖说计策:
“可向朝廷奏报赈银,从他省输来保命粮米、济生稻种,如此两策,可保生民,可卫民生,如能图治,不消二年,可复鱼米之乡。”
周知府身为文官,所论所言,全无半点纰漏,恰合朝廷规制,一切皆为基本操作,况且,他现在就向士绅卖好,预备筹粮,已是前瞻能臣,比尸位素餐的贪官要切实、务实的多。
然而,周知府身在局中,难以上帝视角窥破九州棋局。
熟知历史的鹤轩,知道万历三十年后,小元大劫渐显苗头,神州世界中的罡煞从不知名地方溢出,登天聚作天象,入地降为灾难。
湖广洪涝,只是一个开胃菜,一个示警。
等过两年,淮河流域,大涝为泽,陕、甘连年大旱,粮食产量断崖式减少,岂是“均输平准”一个策略能解决的?
何况,亿万名异人的口粮,也要从神州生民的口中去分,明着吃人的时代悄然而至,如无斡旋造化的神通,谁可真正解决?
“治标容易,治本却难!”
“周知府可知朝廷经历三大征后,国库余银,尚有多少?”
“倘若他省缺粮、无粮,又该如何?”
“即或有赈灾银,部、院、省三层盘剥,到了你手中,你又剩几层?再或者,从你知府手中派发下去,经那州、县、豪、绅四等盘剥,又有几厘赈银能送到百姓囊中?”
鹤轩语出连珠,接连拷问周知府。
“这……”
周知府惯知门道,奈何身在官场,不得不缄口,哪承想一个愣头青上来挑破这等秘事,脸上渗出豆大冷汗,双手藏在官袍内颤抖不已。
“即或折为粮米,又有糠麸夹杂,又有多少克扣呢?乱民如匪,如若集结成群,明抢暗刮,你周知府有多少人可弹压民变?又有多少人粮食可供百姓果腹呢?”
周知府往日只想作个太平官员,不想动乱,万万不料时机不允,吃这一场洪水,早把后果看出来,奈非神灵,难变粮米,消弭灾祸。
“江大人,本府无能,倘若民变,自刎以谢天下。”
“啧啧啧,周知府真是位儒家君子呢!”
鹤轩邪邪一笑。
周知府眼光红润,回忆孔孟之道,真情流露:
“愧不敢当,有负圣恩,有负黎民,一死抵之。”
鹤轩自顾自的说道:
“本官路径衡阳,原拟勾决不法异人,以彰天理人规,没承想这事竟和本次治患略有干系,奈何职权受限,管不得地方民生,只好同周知府商议一二,倘若可行,依计照行便是;倘若不行,本官自杀自个的,知府大人照就修你的墙!”
周知府闻言更惊,心中嘀咕:
“杀异、治患?怎的勾上干系了?”
一念至此,因问:
“江大人,请说!”
鹤轩因笑:
“素闻衡州府金钱、金刚、吞云、青盐四大帮会,依仗地利,霸占盐、铁、粮、烟四项,掌握湖广五成财富,可为羔羊!”
糊裱匠,非只周知府,亦是江鹤轩。
周知府一听他意向四大帮会动刀,心思活络,却又畏惧:
“大人,那四家帮会虽弱,却又浓厚的关系脉络,只说湖广南部,永州、郴州、宝庆府两府的三十家玄级帮会,皆有强手在此护卫。”
恰时,一位锦衣百户冒雨奔来。
“卑职缉异司衡州分曹百户希侍宫,参见江大人。”
希百户豹头狼腰,单膝跪地。
“起来回话。”鹤轩虚手一抬,“将四大帮会的情报细细讲来。”
“是,大人!”
“金钱山庄所领异人三十余万,战员二万千八百人,人均绝世,负责算术、堪合、催收、借贷、赎买、赌坊,于、四方山脚跟的山谷,辟洞藏银,初估千万,开室积粮,足约千万担,赌坊专门接待金鳌巷豪绅子弟……”
“金刚堂所辖异人四十余万,战员四万人,人均绝世,负责采矿、输送、烧炉、借贷、贩卖、赌坊、妓院,于景峰坳内建厂冶炼,三年所冶生铁,不下300万斤,妓院女子全为省内小家之女……”
“吞云阁共掌异人三十五万,战员三万人,人均绝世,负责烟类行当,种、收、制、销皆由其掌握,两京一十三省皆由吞云会分堂,大云山折雁岩一带建厂设堡……”
“青盐帮所属异人合计二十余万,战员五万,人均绝世,仰仗武力扫平湖广境内的私盐头子,垄断湖广盐路,官盐纵有盐引为凭,也需以‘一大引十个铜板、十斤青盐’的路费,向青盐帮缴贡,如若不然,江淮、粤南一带的官盐今日个进来,明日个就沉江,盐帮霸占腾云岭岗寨大小七十余座,联结为片,唤作七十二盐寨……”
……
四帮信息成千上百,纷繁复杂,脉络密集,四通八达,宛如一张层层叠加的蜘蛛网,听得鹤轩焦头烂额,如非四家不“屌”明代官僚,湖广官场乃至两京一十三省怎会有漏网之鱼?怕不是被他们全部“瓜葛”住。
希百户久宦湖广,原本的俸禄、节礼、暗收,可以让他一家衣食无忧、风光养老,谁料四帮一来,让每顿饭多花三十个铜板买盐、买米,心中岂能不怒?待查清异人行径后,愈发愤恨异人,今日趁着“杀神”到此,耍了个小心思,动口鼓说:
“大人,据下面兄弟汇报,金钱、金刚、吞云、青盐四家帮会,每日收发粮米十万担,白银三万,烟叶三万斤,私盐万斤……”
“每日这么多?一月不得三百万粮?九百万白银、烟叶,三百万斤私盐?”
鹤轩愣神呆住,竟无话可说。
四帮实力不强,势力庞大,如论影响力,可谓九州之最,又名四大财团。
玩家普遍未拜师时,四大财团,位于红尘天花板,异人吃喝嫖赌抽,样样在行,各家帮主带领小弟同其他帮会拼杀一阵后,终要劳军,四大财团所掌控的妓院、香烟、酒精、赌坊、酒楼,那是最好的消费场所。
回忆名册上异人信息,鹤轩邪邪一笑:
“四会行为不法、无证私自开矿,损国利而自肥,败坏乡俗民风,按《新明律》当斩。”
“然而,本官司掌生杀权利,纵可尽杀异人,却难久居衡阳,假若离去,恐难保全衡阳生民之安危呐!”
周知府见希百户巧言惑上,大为不喜,又怕鹤轩是位“愣头青”,一双羊眼死盯不放,不料他急中有细,半惊半喜,拱手称赞:
“多谢大人体谅!”
鹤轩摇头一笑:
“外官难知乡事,倘若多索,导致四会寻衅滋事,终究有咎,迥非良谋,恰好周大人、希百户乃本地乡官,与衡阳士绅庶民荣辱与共,性命如一,望二位以个人安危为忧,以衡阳绅民为基,小心核出粮钱数量,不可多,不可少。”
周、希两人大惊,相顾无言,竟从对方眼中看出无尽畏惧。
“江大人思虑周详,介甫不敢不尽心竭力。”
“大人英明,标下定当效犬马之劳!”
“不急!不急!”鹤轩挥手一笑:“老百姓说的好,坐堂老爷别的本事没有,各打五十大板的本事总是有的,不然光索异人钱粮,不索士绅钱粮,那异人终会借机生事,对衡阳大治终究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