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受到冰流的影响,在大约十年前,冰流加入将神门修行后,习武成痴的青水王也很快宣布闭关潜修,任命大王子追云为监国,将青水国大事全权交由追云处理。
虽然青水王曾经当众说过冰流是最像飞流王的人,也最希望冰流成为飞流王那样的国王——当时,青水上下都认为冰流是毫无悬念的继承人。但青水王闭关后的举动,却似乎有意让追云替代冰流成为继承人,野心勃勃的追云也很快利用监国的职权团结了一大批手下。
在像青水国这样的国家,老国王与继承人之间的关系一直是一个死结。文武百官背后的世家门阀,以及分布各地的豪强城隍,为了确保未来的得利,会逐渐从老国王身边向继承人转移,这个过程很难逆转,而且将不可避免地削弱老国王的权力。当老国王与继承人权力的平衡被打破时,即便继承人不愿意,继承人背后的支持者为了攫取更多的权利,也会推着继承人上台,强令老国王退隐。而老国王往往不甘心权利的失去,会不断地敲打继承人,扶持继承人的竞争对手,或者干脆不确定继承人的人选。
青水国前三任国王一直奋力于抵抗黑峰国的入侵,彼时青水上下团结一心,至三代国王飞流王时,嚎叫山一战重创了黑峰王刹军,并修造了悬浮于天际的芦浮岛,为青水国带来了百年和平。但是青水上下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幸福生活——青水王族之间同室内伐,自相恩残,文武百官战战兢兢,提心吊胆,青水百姓身负苛捐重税,食不果腹。在芦芦族为了抵抗黑峰王刹军的入侵几乎灭族后,青水王族失去了对青水国的掌控力,盘踞在各地的豪强和挤入朝廷的世家从未感激过芦芦族为青水百姓做的一切,而是加大力度抢夺青水王族的权利,对上企图架空王族,对下加大对百姓的剥削,从芦浮岛(当时的王都)到地方,上下联袂,沆瀣一气。
为了遏制这种现象,上一代青水王——玄流王,创造性地建设了“城隍体系”,即全面取缔原先设置在青水各地的衙门,取而代之设立城隍庙。城隍庙的人选,则是青水王亲自挑选的人才以及战死沙场的将士。城隍的存在需要香火的供奉,香火的供奉来自于各地百姓吃饱喝足后的闲钱,将城隍的存在与百姓的生活直接挂钩,确保城隍发自内心地为百姓做事。而城隍一旦设立,除非不得人心失去百姓的香火,或是被发现重大失职而撤换,将可以持续百年之久而不必更换,彻底断绝地方豪强插手政务的可能。
地方豪强和世家大族纷纷以各种手段反对玄流王的改革,而玄流王则用芦芦族迎击黑峰的霸道毫不客气地回敬了反对者——在无情的断头刀面前,地方豪强和世家门阀终于认识到世间有无法用人脉、名望、金钱和关系所通融的东西——生死。在青水百姓普遍不识字的情况下,玄流王被掌控了话语权的豪强抹黑为芦芦族历代最残忍的暴君,据说十年之久无人敢入王都为官。
青水国的百姓的确过上了一段时间的好日子,但不是因为“城隍体系”的建立,而是因为玄流王一次性铲除了青水境内几乎所有的世家豪强。
如今的追云王子,虽然没有习武的天赋,但在巫术与蛊术上却颇有造诣,人称“大蛊师”。但是青水王一向不喜这些“阴损的下三滥手段”,因此追云虽为长子,青水王并未特别优待他。
在青水王称冰流为“最像飞流王”后,追云明白了父王的心意,知道自己将永远没有可能继承王位,代为监国也不过是让父王做甩手掌柜罢了。为了攫取权利,坐上王位,追云王子开始寻求更多的支持者,默许城隍以各种各样的手段诱导或者强迫百姓供奉香火,以换取他们的支持。
闭关的父王和修行的冰流是悬在他头上的剑,当冰流离开将神门后,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青水王不知何日出关,但他一直都在潜龙山修行,整座山均被护山大阵所覆盖,是像五步谷一样,虽然在青水境内,但只能通过特殊的阵法入内之处。
潜龙山山顶,被开阔出一片平地,周围的草木均被清除干净,只盖了一间木屋,前面停了一个木轮椅。空地上,一个兔族老人正端坐修炼,在他的左右两边各放着一个拄拐。仅从外表看,老人约莫六十几岁,穿一件宽大的亚麻布袍,虎背熊腰,双手粗壮有力,但双腿却不成比例地萎缩瘦小。头顶已然脱发,脸上满是褶皱,但见其精神旺盛,双目如火如炬,不怒自威。自他修炼而外发的形元逆着山顶掠过的劲风,反压得空地外的树木沙沙作响。
这位,便是当今青水王,历流王。
青水王双手一合十,形元便都收回了体内,停下来修炼,缓缓开口,苍老而遒劲有力的声音瞬间荡满了山顶的每一个角落:“老三啊,终于想起来见父王了。父王,甚是欣慰啊。”
从树丛里闪出一个人影,身着粗布短衣,身后背着并列的两把剑,是一个兔族青年。外貌粗一看与冰流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高些,脸上没有白毛,全身漆黑。这便是青水三王子,猎星。
猎星走到青水王身后十几步远处停下,向青水王汇报道:“父王,槐河域大规模鬼患源头已经查明,所有的尸鬼都源自大哥的封地长街,所幸各地城隍和王卫军反应迅速,这才阻止了尸鬼继续扩散。”
“在长街突然出现的金沙奸细呢?”
“只抓到一些避役,但是级别都不高,没有问出有价值的情报。孩儿推测他们很可能来自金沙的翡翠会。”
青水王拿起拐杖,缓缓站起身,一顿一顿地走到猎星身前,“老三啊,你受伤了?”
猎星捂住左肩,轻轻摇了摇头,道:“孩儿在槐江渡船遭到贼人袭击,所幸捡回一条命。”
“是老大动的手吗?”
“......孩儿没有证据。”
青水王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老四呢?他和老大吵架后是不是回将神门去了?”
猎星却一下子跪下,朝青水王叩头道:“求父王救救冰流吧!”
“这话怎讲?”
......
猎星扶着青水王坐上了轮椅,然后恭敬地把那两根拄拐负在身后。青水王此刻仍是不动声色,只是说道:“叫老大来王都,本王有话同他讲。”
“那......冰流呢?”
“让他自己解决。如果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就当本王看错了人,不救也罢。”青水王用手扶住轮椅上的手推圈,慢慢地前进,“你即刻去竹叶寨,但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出手相助。”
“......是。”猎星想,现在就是万不得已了,但是以父王的阅历,似乎还见过更险恶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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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这就是熊猫吗,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熊猫呢!”走在竹叶寨内,看着周围的熊猫,平三兴奋地喊道,茶罗喵打断道:“那这几天一直追杀我们的是什么?”
“额,没注意,是什么?”
“......就是熊猫,你赢了。”
追云的手下和其他人似乎特别畏惧竹叶寨,没有敢进来。虽然还不知道竹叶寨会怎么对待他们,但眼见这个少年和附近做着自己的事情的熊猫都没有敌意,众人精神紧绷了这么久,都忍不住一下子放松了起来。
平三依然新奇地看着周围的建筑,“都是竹子做成的房屋啊,这就是竹叶寨!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啊,听名字就知道——”
熊猫少年却很突兀地来了一句:“因为他们都是住不起砖房的穷鬼,所以才就地砍竹子做屋。”
众人听到熊猫少年这话,都感觉非常尴尬。小哥,刚出场的逼格崩了啊。
竹叶寨内居住的只有熊猫。
刚进竹叶寨时,入目可见的都是竹子做成的房屋,以及郁郁葱葱的竹林,有三两只熊猫拿着竹刀互相练习,还有一个熊猫远远地朝他们招手。但走的越深入,竹屋的确都逐渐变少,而是越来越多的砖房。每间房前都有一大片空地,空地边均有堆放武器的支架,空地上可以看到很多磨痕,显然竹叶寨的熊猫们对于修炼都非常刻苦。
平三小声嘀咕道:“其实竹屋挺好的......我都没住过。”
小野问道:“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啊?”
少年扶了下斗笠,转过身来指着衣摆上的“营”字,颇有些骄傲的说道:“齐格舒,王上亲自提笔赐字的‘营’部成员。”
茶罗喵凑近看了看,问道:“万一褪色了是不是要杀头啊?”
“在王上赐字后,宫廷绣师会严格按照每一个字的墨痕将字绣在衣服上,破损后申请更换就可以了。”
茶罗喵朝平三靠了过去,平三也凑过来道:“你先讲。”
“其实王根本就懒得每一件衣服上都写字,就是写了一个字然后以后都是照这个字缝的吧。”
“我也这么觉得。”
两人耳语了一会后哈哈大笑了起来,齐格舒冷冷地说道:“我听得见。”两人便立刻噤声。
小野拿出王后给的令牌,展示给齐格舒看:“请问,你认识这个东西吗?”
齐格舒却恭恭敬敬地朝小野行了大礼,然后回答道:“这是王后的令牌,为何会在你们手上?”
“真的是王后啊?”小野收回令牌看了看,这下完全相信那个女人所言非虚。他又好奇道:“既然她是王后,为什么会——被那么残忍地对待?而且还待在黑栗村而不是王都呢?”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在给殿下疗伤的时候,一同说给你们听。”
来到竹叶寨的医馆前,齐格舒向大夫讲了几句话,大夫便让众人都走进了医馆。小野按照大夫地吩咐,小心地让冰流平躺在竹床上,大夫取出布包里的银针,然后又吩咐徒弟们拿了些药,大壳坐在旁边,仔细地观摩着。
“没事的,冰块脸,很快会好起来的。”小野轻轻地抚着冰流的手安慰道。
那大夫也跟着说了一句:“是啊,别担心。”然后又附在徒弟的耳边边小声说:“假的,很难好了。”
冰流握紧了小野的手,然后转向齐格舒,问道:“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王后,会在那里......她真的是我的母后吗.......”冰流喘着气,每吐出一个字都非常吃力。
齐格舒示意众人都坐下,道:“你们知道吧,当今青水王的兄弟,十三年前故去的亲王泽流。”
冰流点了点头,这个叔叔是在自己出生后不久去世的,而这个叔叔就像黑栗村一样,父王和母后偶尔会谈及,但是从来不告诉自己更具体的事。比起黑栗村,他们对这个亲王更是讳莫如深,稍微懂事后的冰流以为这个叔叔是因为和父王关系恶劣,因此王宫之中才无人敢提起。
“玄流王共有六个儿子,其中最为时人赏识的是当今的王上,以及这位亲王。王上善武,而亲王善文,在当时,这两人被称为‘芦芦双璧’。玄流王的其他王子都不出众,因此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任青水王只会在这两人中出现。”
平三心想,的确,那个善武的就是现在的青水王。看来在这样的玄幻高武世界,能打才是最要紧的。
茶罗喵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明明是解释王后在黑栗村而且处境悲惨的原因,为什么扯到亲王身上去了?难道这是一个家庭伦理故事?想到这,茶罗喵又有些兴奋起来,王族八卦,宫闱秘史,他一向很感兴趣,何况这次故事来自青水王的直属部队之口,绝对可靠,一个人活着有几次这样听八卦的机会呢?
“对于继承人的人选,玄流王一直在王上和亲王之间摇摆不定,当时的朝臣和世家纷纷在两位王子之间站队。王上习武成痴,直来直去,对于朝臣之间的勾心斗角和钻营话术可谓一无所知,因此支持王上的人很少,几乎所有的大臣都更喜欢文采裴然,出口成章的亲王。”
小野有些懵,既然很少人支持王上,他又是怎么成为青水王的呢?想知道原因的小野变得更加好奇起来,冰流也是一样。
平三想,看来是打上去的吧?肯定是拳头把不服的人揍趴,或者——像追云这次对付冰流一样,直接被竞争对手本人打趴下。
茶罗喵兴奋地搓着手,“来了来了!两龙相争,宫斗开始了!”
“但是一场变故最终让玄流王选择了王上为继承人。那就是在王上二十六岁那年,王上随玄流王一同出征北境,扫平在巨兵长城附近骚乱的狐族部落,而亲王则代为监国,留在王都负责一干事宜。就在那年,亲王负责监国的时候,王都爆发了一场规模很小的骚乱。事情的起因是王宫附近的一家珠宝店失火,在官府差人救火时,当时的太医毒死了王都令,打开宫门,放进了一批乔装打扮的狐族死士。虽然这些死士连第一道宫门都没迈过去就被卫兵杀光了,那个太医也在混乱中跌下宫墙摔死了。总的来说,这次的骚乱对整个青水国国力根本无关痛痒。”
小野皱起眉头,想不通其中的关节,是这场变故让玄流王决定了继承人的吗?这次变故怎么看也不至于让一个被几乎所有大臣拥戴的王子彻底失去竞争力啊,众人也是一头雾水,姑且听齐格舒继续讲下去。
“嘶——”冰流突然感到额头被针灸处传来一阵剧痛,又听那大夫欣喜地喊道:“不错不错,看起来有希望恢复。”他的徒弟扯了扯他的衣服,他又小声对徒弟说:“你可不能这样,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把话说死——一直预言最坏的情况,万一好转人家一高兴也不会怪你,万一恶化就是你说中,不管怎么样都你都稳赚,所以竹叶寨里我是神医。”
齐格舒继续说道:“这场骚乱虽然规模不大,但是却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在玄流王出征时,竟然连王都都会失去控制,这对玄流王的威信是毁灭性的打击。因此玄流王归来后勃然大怒,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查清真相。真相就是监国的亲王玩忽职守,让太医勾结埋伏在城内的狐族卧底找到机会,发起来叛乱。”
茶罗喵忍不住说道:“这亲王也太离谱了吧?玩忽职守到什么程度才会让眼皮底下的人干出这种事啊?而且不是很多人支持他吗?怎么还会坐视骚乱发生啊?”
“是啊,玄流王也觉得不可思议。你们知道当时除了平定狐族勾结黑峰的叛乱,还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冰流磕磕巴巴地说道:“城......城隍?”
“没错,当时玄流王正在推行城隍体系的建立,让城隍庙代替大部分的地方官,更好的造福百姓,以及收回因为芦芦族大量族人战死,无力掌控而被地方豪强趁机把持的权力。豪强和世家的利益受到损害,自然千方百计地阻止城隍体系的推广,因此尽管王都骚乱的筹划一点都不高明,尽管那些朝臣都站在亲王那边,但他们还是坐视骚乱发生,将这视为对玄流王的警告。”
茶罗喵有点无语:“他不是王吗?那些人怎么敢的啊?”
“是啊,如果他们和你一样想的就好了。玄流王明白,那些反对自己的人是在警告自己,再推广城隍体系,不仅仅是王都会保不住,连他的王位、芦芦族的王族也会保不住。可是玄流王是何等雷厉风行、手段强硬的王者啊——”齐格舒露出崇拜的神情,接着说道:
“玄流王让当时在王都的官员们都做一个选择:珠宝店着火时,救火的站在他的左手边,什么都没做的站在他的右手边。珠宝店救火关他们什么事呢?那些本是王都令的职责,但是朝臣们都想,玄流王如此发怒,如果让他抓到自己‘不够尽心’的把柄,又会有许多事端,同时也为了暗暗表明反对城隍体系的态度,绝大部分朝臣都站到了王的左手边。然后玄流王说,救火的都是配合狐族助长骚乱的人,亲自拿着断头刀,把他们全部处决了。”
“哦。”茶罗喵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
小野无法理解:“等一下,他们......他们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要杀他们啊?”
平三悠悠地说道:“他们就是站在右边,王也会杀他们的。站在两边就两边都杀了,王想杀人,只是要个借口罢了。”
但是平三又想到,按照时间推算,玄流王应该就是傲雪的哥哥,那个先后经历了恐兽之乱和巨兵之乱的青水王,也是他在将神门成立时给予了帮助和支持。真是没想到,他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办事却如此狠决——可他为了让傲雪活命,却愿意让出芦浮岛,唉,人真是复杂啊。
“玄流王的举动震撼了整个青水国,在那以后,他又杀了许多反对城隍体系的朝臣世家,终于没有人敢再提出异议了。可是玄流王那时意识到,自己推行城隍时,亲王得到了朝臣的支持却并不能让朝臣放弃他们的利益来支持城隍,他们之所以支持亲王,不过是希望得到一个任他们摆布的傀儡罢了。一旦亲王继位,凭他的手段和本事根本没法摆平王都朝臣和地方豪强——他甚至不能阻止王都的一场小小的骚乱。玄流王绝对不会允许芦芦族牺牲的血为这些朝臣和地方豪强做嫁衣,因此在城隍成功推广,再也不需要他们帮忙维持稳定后,拿起屠刀展开了长达十余年的——再把他们的钱分给百姓,让百姓有了支持城隍的香火。”
“亲王只会吟诗诵月,对于青水国政实在没有半点帮助,而玄流王却从平定狐族骚乱中,看到了王上的表现,认为王上虽然痴迷武艺,但继承了自己的果断和魄力,能够压制住朝臣——哪怕是用最简单的武力,因此在王上二十六岁那年,王上被立为继承人,而亲王则彻底失去了竞争的资格。”
小野不解道:“可是,这和王后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王后——就是那场骚乱的筹划者。”
“啥?”众人都惊讶起来,冰流更是挣扎着想坐起来。
“哪一位?”平三问道。
“文昭王后,殿下的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