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4章 阿里骨
汴京大风霾天。
大风沙子刮得人睁不开眼。
“丞相,这是安济坊,幼慈坊章程!王丞相请你过目!”
中书视厅内,蔡京将章程给章越过目,蔡卞坐在一旁。
章越看了蔡京办安济坊,幼慈坊之初衷,乃后世公立医院,儿童福利院的雏形,不由大为满意。
这个时代贫民都是看不起病,买不起药,故百姓得病后死亡率奇高。有了医生之后,可以大幅降低贫民中的死亡率。
蔡京一面看章越脸色,一面道:“下官闻丞相多谈‘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之意,有所深思。”
“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乃上天之子,自是要代天行道。安济坊可解贫民无钱求医问药之苦,而幼慈坊用于平日灾年,百姓无法抚养孩童,故朝廷出钱为民抚养。”
章越欣然道:“甚好,甚好。”
蔡京果真是时时能体贴他的意思。
蔡卞道:“此二者都是德政。我记得当年丞相与舒国公谈管仲的九惠之教,一曰老老;二曰慈幼;三曰恤孤;四曰养疾;五曰合独;六曰问病;七曰通穷;八曰赈困;九曰接绝。”
“兄长这二坊便为了问病和慈幼,也算是了了丞相的初心。”
章越听了蔡卞这么说,笑了笑想起当年拿这九惠之教上门请教王安石时的情景。
蔡京谦然低下头道:“丞相爱民之心,上承管子,孟子。京长年在丞相门下,承丞相之教受益匪浅。”
“下官以为朝廷虽用度紧张,但也可抽出部分使用,譬如先在东京或各京府中推广,再推行至州府,以至于县府。”
章越心道,历史上蔡京可是公办福利的第一人,不过他办得太急,太追求政绩,为了丰亨豫大而丰亨豫大。
章越道:“元长,事要一步步来,这幼慈院和安济坊便先在京师试行,设安济院为贫民问诊,但我看前代也有别坊之治,都是免费为贫民问诊施药,虽是一片仁心德心,最后却难以为继。”
“我看这般,坐馆之地的租金,医生的薪酬皆由朝廷支出,对百姓只收两文诊金充作笔墨之费便好,至于药材让百姓去药店自购。”
蔡京道:“丞相高瞻远瞩,京所不及。京还思得一事,宫中宫人患病以往都无法医治,多送至寺庙调养,但寺庙又无法医治宫人。京所思在宫旁设一‘患坊’,让普通宫人也得以免费地医治。”
章越心道,好个蔡京,想出伺候好领导身边的人这一招。借以公力而行私惠,但话说回来,这也是为官长久的办法。
你不让上面的人吃肉,下面的人怎么喝汤呢?
当然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章越道:“王丞相也是意属如此吧!”
“是。”蔡京如实道。
章越暗笑,蔡京果真厉害。
章越是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而王珪则是通过‘患坊’讨好宫人,借此固宠。
蔡京的方案可谓同时满足了两个宰相的需求。
王珪在仁宗时常入宫写诗,以巴结妃嫔,对此自是驾轻就熟。
如今再通过‘患坊’,对这些普通宫人施以恩惠,让他们领好处。别看这些宫人出身卑微,他们口中对官员的风评,比老百姓对官员的风评还要紧。
甚至有时候还能坏事。
章越道:“对患坊我没有异议,不过既在京师试行,至于患坊和安济坊的医官,要从别处选任,而不从翰林太医院中。”
蔡京闻言犹豫道:“这……”
章越道:“宫里太医的本事,你们又不是不知,其中皆是人情世故,怎能指望他们,否则先帝病重时,韩魏公等人就不会从民间寻良医了。”
“京师人多,常闹瘟疫,安济坊以后还要疗疾疫,也需从民间请高明的医生坐镇。”
蔡京领命走了。
他的神色很是振奋。
他会起草好熟状,等三位中书确认后画押,便可上奏了,最后便可落为实处。以后这便是他的政绩。
蔡卞道:“丞相,卞担心有人评议说‘治世当以大德,而不以小惠’。”
章越失笑:“小惠?”
这话章越记得宋慈常放在口头,说来这位法医鼻祖是建阳人,也是老乡啊。
以后国子监可设医学,设博士教授医者,要将家学变为公学。要从天下寻访名医。不仅是汴京还要有官医,军中也要设军医。
不过这是以后的事。
其实宋朝士大夫研究医学风气很盛,有句话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言下之意是治病和治国的道理是差不多的。王安石就对医学有所研究。沈括和苏轼都写过医书,熙宁八年时将二人合著为《沈苏良方》。
章越想到这里道:“元度,你说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蔡卞道:“老泰山与丞相辩难时,多次听他提及过丞相所提的‘九惠之教’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卞深感丞相为民之心,只是如今陛下委丞相攻夏之任,怕是一时难以权衡。”
章越听了蔡卞的话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蔡卞其实也在委婉地提醒他,官家让自己为宰相是为了啥?
若是官家发现章越心思,没有全然放在伐夏上,甚至借着伐夏的名义上位,而是又将精力用在了当年与王安石辩难的‘九惠之教’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上。
用在类似改免役法为募役法这等,虽减轻百姓疾苦和负担,但使朝廷收入大减的办法上。
那么官家肯定会恼火的。
章越道:“这句治世当以大德,不以小惠,不会是舒国公所言的吧。”
蔡卞立即道:“家岳没这么说。”
章越道“但评价余时,说过差不多的话吧。”
蔡卞不敢答。
章越道:“元度,舒国公变法之学源自法家,你知道法家的学说源自哪?”
蔡卞道:“听说李悝、吴起都是子夏的学生,商鞅的学说又源自李悝,应是出自儒家。”
章越道:“那韩非子呢?”
蔡卞道:“师从自荀子。”
章越道:“错了,韩非子虽师承自荀子,却其学说与儒家毫无关系,他之学说却是归本于黄老,故而才能集法家之大成。”
“故史记将韩非子与老子合传,三代以下能知老子之意,并应用到权谋上的唯独韩非一人。”
“韩非子的权谋深明致用之道,故秦王用之。就好比伐夏和利民,便是一体两面之事,看似南辕北辙,却是一体的。要将两件事合成一件事来办。就好比秦平六国前,先修都江堰,郑国渠一般。”
蔡卞道:“可是陛下那边如何交代?”
章越心道,这时候天子的心理,就如同股票跌了急于补仓的股民一般。岂不是势头不对,越补越死。
当初御前奏对时说好了缓攻缓攻,要用五至十年灭夏,而看官家的意思,还是恨不得明年就取得决定性胜利,后年就将西夏给灭了。
换了章越自己,肯定以不变应万变,但这不符合天子心意。
但章越性子也不会力顶,故意逆着天子的心意行事。
章越道:“我听说这一次青唐攻凉州,本要打下凉州了,得知灵州城下我军兵败,不顾童贯反对擅自退兵。”
蔡卞一听便知道章越什么意思了。
西夏一时不可争锋,青唐还不是手把手的拿捏么?丞相此举肯定是又要故技重施了,逮着一只羊拼命薅羊。
这一次攻打凉州,青唐骑墙派的本色重演,肯定是令章越不悦了。
他道:“听说董毡已是病重,大事都交给其子欺丁和温溪心办理。这二人不和,欺丁喜欢便装易服,私自往民间,温溪心却独揽大权。”
“卞记得当年取湟州,击败阿里骨时,温溪心出力甚大,而且与一直与丞相交好。而欺丁则娶了西夏和回鹘的公主。”
蔡卞提出了足够多的暗示,他觉得章越应该又是要分化拉拢青唐内部势力,既是如此比起董毡父子的左右摇摆,扶植一向亲宋的温溪心更妥帖。
哪知章越却道:“阿里骨眼前如何?”
蔡卞一愣然后道:“阿里骨被俘进京后,已是住了两年,一直上疏天子言水土不服,恳请返回青唐。”
章越道:“既是阿里骨要回去,便让他回去吧!”
蔡卞闻言惊讶道:“丞相,阿里骨乃当世豪杰且屡次叛宋,万一放虎归山,则后果不堪设想!”
却见章越不动声色地沏了碗茶,举杯入口后又放下徐徐道了句。
“灭青唐不难,降青唐方难。降青唐不难,服人心方难。”
……
汴京一处府邸中。
内外皆戒备森严。
昔日的青唐之主阿里骨如今困居在此。
阿里骨记得自己被俘进京之后,宋朝天子亲自接见了他,还温言安抚了一番。
阿里骨不知道当时朝中不少人说此贼有反骨,当杀了告之太庙。但是章越却与天子说当厚抚阿里骨。
阿里骨进京之后,不仅没受到任何难处,反而他在青唐城的妻妾全部都接到了汴京城里。
这些年阿里骨在圈禁这两年之中,一面忙着造人,生了十几个娃,一面则是不断上疏,奉承宋朝天子,请求放他回青唐故土永不叛宋,他的家小可以全部留在汴京作为人质。
这一日,突然一名宋朝使者抵至阿里骨的宅院之中,宣读了圣旨。
阿里骨这两年入乡随俗,丝毫也没清闲,对汉人礼仪以及汉话汉字也是全部掌握。
等到阿里骨圣旨中所言,允许阿里骨返回青唐时。
这一刻阿里骨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