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大相国寺。
刚回京的文及甫和十五娘正坐车马往大相国寺上香。
十五娘与文及甫夫妻久别,自是说不出的温存。但文及甫从河州回京后,却看起来闷闷不乐。
十五娘察觉到文及甫的心事问道:“夫君在公事上有什么不痛快?”
文及甫确实因司里的事烦心,但面上却对妻子道:“尚好,不过衙门里相互推诿而已。”
十五娘正欲继续相问,文及甫却将目光看向了街边问道:“你看这御街上为何商贩旁都站了不少官差?”
十五娘看了一眼道:“都是市易司的人。”
“市易司?”文及甫眉头一皱。
一旁的马夫道:“六郎君刚回京有所不知,这些商贩都是果子行的,他们赊了市易司的钱方允在御街上摆摊,而这些差役便在这监卖。一百钱中取五钱作牙利。”
文及甫见马车外的一幕,百姓捡了些瓜果取了钱本欲递给摊贩,但摊贩却摆了摆手不敢接。一旁的差役夹手夺过百姓手中的钱,数了数后取了一些塞入囊中,剩下的才丢还给商贩。
文及甫听说过此事,市易法这百分之五的牙钱,称作合纳官钱,尽归于这些差役。
当时他听说取这合纳官钱也是合理,可是看见衙役动手的一幕,却是十分吃惊。
这一幕文及甫看来实作荒唐可笑言道:“官差居然公然作起商贩和百姓间的牙人来了。”
差役负责监督但凡不从市易司赊钱的商贩不允许在御街上摆摊,他们盯着果子商人每赚了百钱就要交给他们五钱收入私囊,最后朝廷赚取的是放贷的利息。
从上到下可谓各取其利。
十五娘见文及甫的脸色不好看,扯了扯他的袖子道:“也不是尽如这般,官人算了。”
文及甫转过脸对十五娘道:“我在河州时便听说市易法种种不是,但没料却是这般。我需上奏……”
文及甫本欲说上奏朝廷,但改口道:“告诉爹爹。”
十五娘道:“官人,如今安持还在市易司……”
文及甫记得妻弟吴安持如今是开封府兵曹参军兼权发遣提举市易司。
文及甫道:“可市易司真正主事的是吕嘉问。”
……
王安石府内。
吕嘉问正与王安石奏事。
吕嘉问道:“当初太祖皇帝曾言,富室连我阡陌,为国守财尔,故本朝不制兼并,以至于有了今日之弊。”
王安石问道:“听说你在执法之间,颇多受人为难,非议,可以受得了吗?”
吕嘉问道:“相公言重了,吕某不知什么为难,非议,只知道一件事就是‘秉义率法,困而不渝’。”
王安石道:“我听说汴京行市易法后,是卖梳子即梳子贵,卖脂麻则脂麻贵,当初章度之亦言市易法不妥。”
吕嘉问道:“相公,下官当初辩驳过,也不知章度之为何有此偏见。汴京大户与权贵相互勾结,把持行市,外地商人运货至京不打点这些大户商人便无法市易,哪怕再好之物降至一文钱也卖不出去,此所谓货到地头死。”
“下官行市易法,差官往湖南贩茶,陕西贩盐,两浙贩纱,都未敢计息,破兼并之家垄断,京中之货比以往大为便宜,下官不知为何章度之含血喷人!”
吕嘉问说完看了一眼坐在王安石一旁的吕惠卿。
吕惠卿道:“相公,此事吕某所知,章度之在熙州开榷场,名为是市易法,但与朝廷所行之市易法相去甚远。我看颇有与朝廷打对台,动摇新法的意思,如此有贬低之词也不意外了。”
王安石闻言略有所思问道:“章度之远在西边,如何编排你?再说他与我有约定,不在外人面前言新法之弊。那么朝中传得沸沸扬扬这市易司之弊又从何而得出?”
吕嘉问道:“启禀相公,下官思来多半是薛计相!”
王安石知道薛向与吕嘉问不和。市易司本归三司管理,但吕嘉问这人性强事事都找自己禀告而不找薛向,所以二人不合便埋在这里了。
吕嘉问道:“相公,如今市易法多遭非议,皆是大户生事,这些兼并之家,较固取利,有害新法,恳请相公允市易司一旦觉察即以按置。”
王安石道:“陛下定是不肯。”
吕嘉问还要再说,吕惠卿示意吕嘉问可以告退。
吕嘉问走后,吕惠卿问道:“相公以为望之是否可以胜任?”
王安石摆手道:“他办起事六亲不认,一心一意以新法为之,这等人实是罕有,方才责之也是担心他用力太过。”
吕惠卿闻言暗喜言道:“启禀相公,自市易法行之以来,不少没有本钱的百姓,向市易司借钱营生因此大受便利,破除了大户兼并之利。至于那些生意被抢走的大户怎能不生怨。我看这市易法非是不好,反而极好。”
“倒是章越在熙州对市易法阳奉阴违,擅自篡改相公主张,必须予以纠之。”
王安石则道:“此事他已书信给我解释过,他说如今在熙河田畴垦,货殖通,蕃汉为一,要平青唐非此三策不可。我虽不赞同,但他既然已经夸下海口,我不好驳之,还是责其成事再说。”
不反对,不赞成,这便是王安石当初没有给章越回信的缘由。
吕惠卿听心想,好个章越居然料在我前面,提前和相公打了招呼。如此在还未平青唐前,不仅是我,相公也不好说他什么。
随即吕惠卿又想,相公当初被唐垧辱之尚且一笑而过,可生平最恨有官员改他政柄,章度之为之却不受罚,看来相公心底对其亦是有赏识的。
这时王安石忽对吕惠卿道:“我用曾子宣易薛师正为三司使如何?”
吕惠卿暗吃了一惊,他没有料到王安石居然因薛向反对市易法便要将他换人,而且换得是新任翰林学士不久的曾布。
吕惠卿如今是外防章越,内防曾布,章越虽然才高,但不让他回朝与他争位即可,而曾布在内,吕惠卿便屡屡排挤。
之前曾布主判司农寺时将吕惠卿的助役法改为免役法,此事令吕惠卿大恨。
曾布被调为翰林学士后,司农寺由吕惠卿继之。吕惠卿上任后便对曾布当初在司农寺中所立一一挑刺,屡屡与官家说曾布当初在司农寺所为多有不便。
曾布与吕惠卿二人的矛盾已埋下。
吕惠卿揣测是不是自己故意为难曾布为王安石察觉,王安石这才偏帮曾布。
吕惠卿勉强道:“子宣自是可以胜任的(只是曾布资历,才干处处都不如我,为何他在我之先)。”
王安石看吕惠卿神色哪里不知他心底在想什么。
吕惠卿心想若曾布任三司使,自己可以授意吕嘉问多顶撞之,以曾布的性子必生急躁。
……
次日朝堂上官家心情正好,原来章惇平了五溪南北两江蛮事,斩蛮酋田元勐,亦是开疆扩土。
王安石保举的章惇平五溪蛮是颜面有光,不过文彦博,吴充却以为朝廷正用力制夏,章惇平了五溪蛮不仅用去钱粮,还要派兵驻守,实无益于大局。
不过官家很高兴,这时候文彦博上前给官家说了一件事,说起来御街上差役监督商贩卖货,此举实是有损国体。
文彦博说得还比较含蓄,他听了文及甫的意思,没有这件事上太撕破脸,而是说这样的事是不是不太好。
但文彦博开了头,下面冯京等大臣纷纷言市易法的不是,这突如其来的攻讦令王安石一时也没有想到。
官家听了大臣们反对犹豫了下道:“朕看来其余也罢了,但这果子就不必卖了。”
王安石警惕地看了文彦博等人一眼道:“陛下,市易司从未卖果子,只是借钱给卖果子的商贩。市易司只是派人收取合纳官钱罢了。”
官家并非无的放失,他之前早听过市易法各等不好,从一开始卖几样,然后到百货皆卖。甚至有官员向他密奏,说但凡牙侩市井之人有敢与市易司争买卖者,小则鞭挞,大者编管。
官家听后非常震惊,一开始的初衷是破除兼并家之利,怎么到了最后变成任何人胆敢与市易司争利,都要被捉拿。这不是他的本意啊。
这件事有没有?官家心想估计是有的,但官家又想变法以来,国家确实有钱了,除了熙河开边,水旱赈济还有盈余,放在以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所以他没有对此一直没有表示一个明确态度,只是委婉提醒了一句:“市易司处置太繁细了。”
官家平平澹澹一句,哪知王安石听了顿时噼里啪啦道:“陛下,治理国家应论法是否于人于事有利,而不是因繁细而止。市易司固然繁琐,乃体大局而为之。臣以为为政当然要审细务而论大体,所以这般细事交给市易司,不当由陛下论之。”
官家被王安石一顿抢白。
一旁吕惠卿立即道:“陛下,据臣所见所知,不少贫民没有本钱作生意,又无可抵押之物,望之便将官仓中的时鲜水瓜,针头线脑赊给百姓,官府派人监督以收其惠,并非文相公看到的那般。”
文彦博闻言笑了笑,右司谏王觌对官家道:“陛下,市易之患,被于天下,破民之产,使利皆归于牙侩胥徒!”
吕惠卿又与王觌当堂争论。
堂上乱哄哄的,但听一个劝解的官员无力地道:“别争了,我看相公当初也是好意,只是下面的人执行的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