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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七十三章 我把官家说晕了

  见众人无不恭敬,章越也是很受用,虽说是侍讲,但毕竟是教授天子学问的‘老师’,应有的尊重和待遇还是要有的。


  在唐朝时,经筵官还允坐肩舆入宫,离去时,天子还需目送尽师臣之礼。


  宋时虽经筵官地位降低,但是……只能说还行。


  钱象先与章越交待清楚后,与章越一并走出了迩英阁恭候天子与宰执大驾,但见此刻崇政殿已是散班,官员们陆续从殿中退出。


  之后是中书枢密三司学士院谏院官员轮班奏对。


  轮班奏对也是宋朝皇帝吸取被唐朝皇帝被宦官宰相隔绝内外而采用的措施。


  官员与皇帝的奏对分次对,转对。


  次对是专对有带侍制官员而言,带有侍制的官员会排成五班或三班在朝后,面见天子奏对。


  至于转对,是指未预次的官员,听封奏以闻。非侍制的官员且又是朝参官需上禀,看皇帝决定见或不见。


  侍制为奏对固定人选,朝参官为候补人选。


  至于章越这样普通京官一般而言是无机缘君前奏对的,只有到了南宋时采用轮对,不仅庶官武将都可以参与奏对。


  不过次对是常制,转对是偶尔为之。


  早朝散班后,官员们依次奏对,每班两两而入。


  但见五班之后,有的官员离去,有的官员则在殿中。官员进言后又特别地留在殿内,称之为留身。


  一般官员留身,都是为了致仕,去职,当见完官家后,最后单独拜别。


  丁谓当宰相时,不允许官员向真宗皇帝留身奏事(怕打自己的小报告。)当时王曾对丁谓一切恭顺,有次王曾对丁谓说要过继子弟,此事恳请留身向天子奏事。


  丁谓当即答允很大方地说,如公不妨。


  丁谓答允后即是后悔。而王曾向真宗皇帝奏事后,丁谓不过数日就前往海南旅游了。


  无论是次对,转对,都要求最少两两一班,故而很难与皇帝说悄悄话。而一般官员除了致仕,去职很少获得留身奏事的资格,但有一等官员不同,那就是经筵官。


  宋朝皇帝每天上班,都是先早朝,再次对,最后经筵,有时皇帝忙得迟了都要到申末才休息。


  而经筵官次对之后,允许留身,再与皇帝一并再赴经筵所,故而这就无形获得了留身奏事的资格。


  比如经筵官很轻易在赴经筵途中,与皇帝单独说几句话,讨论一下方才殿上谈及的政事,此就触了宰相之忌。


  一般而言宰相都不喜欢官员绕过自己与皇帝说话。天子亲政后多从侍制中选拔经筵官,用意就是绕过宰相。


  故而到了后来,为什么宰相都要挂经筵职?


  你是经筵官,我也是经筵官,大家一起留身奏事,如此你就没办法绕过我对天子讲悄悄话。


  当章越,钱象先见官家从崇政殿步出,一并行礼。但见官家脸色有些苍白,似方才在殿中听群臣奏事耗时太长,故而精神有些不济。至于官家身后跟随着韩琦,曾公亮司马光及一众侍从。


  待官家等入了迩英阁,章越与钱象先最后方入经筵所。


  官家已端坐椅上,椅前设一案几。章越进讲义本子,内侍接过后放在案前,官家看了一眼讲义笑道:“大学!”


  一旁侍坐的韩琦端着茶汤,向章越问道:“大学可以为经否?”


  章越道:“回禀韩相公,大学是曾子所作,非经也。大学虽列作子书,但韩愈曾推崇此书,与论语,孟子,中庸并列。”


  韩琦呷了一口茶汤,放在一旁道:“经筵官里讲过太学的不少,度之能否别出心裁?”


  章越道:“回禀韩相公,君前不敢应承。”


  闻言韩琦眉头一抖,官家倒是笑了笑道:“甚好,赐坐,赐茶!”


  当即章越入座,侍从给他端来茶汤,章越端过茶汤只是润润嘴唇后即是放下,向钱象先点了点头。


  “进讲!”钱象先道。


  章越复起身,之前经筵都是经筵官坐讲,但自官家即位后,都改成立讲,从此以后一直到了明清,经筵官都没有坐讲的机会。


  章越言开口道:“吾儒学之教在于经世,非经世不为儒者,随力所及,在身仁身,在家仁家,在国仁国,在天下仁天下。”


  听章越一语,韩琦端着茶汤的手,微微一顿,曾公亮,司马光也露出佩服之色。


  官家眉头顿时舒缓,轻轻道了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皆经世也。’


  官家听章越没有再讲,原来是听自己说话而停下笑道:“是朕打搅了,章卿继续。”


  “臣谢过陛下!”章越继续道:“子路曾问孔子何为君子,子曰,修己以敬,修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此成己及物之论,天子御万方,首重君德,次序而论在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


  韩琦,曾公亮都听出来,章越讲得是太学,却没有完全按着传统儒生讲太学来言,夹杂了不少自己的私货。


  其实这也是昨夜章越听了老吏的话而有所改动。


  侍讲与执经有什么不同?


  侍讲就是全按书本上的意思,执经就是根据书本讲自己的看法。


  一个是训古之学,一个是章句之学。


  真要背书,章越也没有入经筵的必要了。不过章句也很危险,观点出新易引人严重不适,而且官家宰执都是什么人,一般的观点岂能轻易打动她们。


  故而章越还是采用旧瓶装新酒的办法,大学这本书对每个人都是适用的,但大部分人都只适用到修身齐家,可对天子而言可适至治国平天下,这是一个新奇的角度。


  以大学匡正君德,将修身推至修身治国平天下。


  普通人可学,帝王更要学。


  “不能成己,则不能成物,再以践修持己正性。以事功而明心,或明心而事功皆可,但明心而事功最善。欲为惊天动地之事功,如向薄冰上履过。与其求其大,不如审察于几微之初。”


  ……


  章越讲至“以事功而明心,或明心而事功皆可”时,司马光摇了摇头,此说与他观点不同,当然是要明心而再事功了。不过他对于‘与其求其大,不如审察于几微之初’倒是十分赞赏。


  韩琦与曾公亮对章越的经筵所陈,也有赞同与不赞同的地方,他们旁观官家却见他似十分满意。


  如此韩琦,曾公亮也不好言语。


  章越讲毕,官家道:“章卿言大学可以匡正君德否?”


  章越道:“然也,太学之宗旨在于体用不二。”


  “好个体用不二,那么正君德以何为先?”


  章越道:“以学为先。”


  “学以何为先?”


  “正心为先。”


  “正心以何为先?”


  “以诚意为先,诚意即是明心,人生来就是美玉,但却为利欲所染,故不能见于本体。”


  “诚意以何为先?”


  “持敬为先。”


  官家闻言听到这里道:“为何不说是格物致知呢?”


  章越奏道:“回禀陛下,格物是格心之物,正心为正物之心,诚意为诚物之意,致知,致物之知。天下万事万物,不过是心之倒影,何尝有内外之分呢?”


  章越这话说白了,尽管世界是由物质存在的,但人认识物质只有通过自己本身。


  “那为何说要持敬?”


  章越言道:“敬之一字,乃圣贤宅心之至要,为一心之主宰,万圣之本源……敬可生仁,敬可生智,敬可生义……”


  官家称许道:“说得好,此可以留之教导本朝后世君王,备人君之规范。”


  韩琦不由看了章越一眼,真不愧是状元兼入三等,就是这般能得圣心。


  韩琦不平不淡地言道:“陛下所言极是。”


  而曾公亮的态度则积极多了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大学之书重于修身,但章说书所言,却终于由修身如何至齐家治平,何为体用不二,可教导人君明道以进德。”


  但见官家点点头,离案起身道了句:“确实经世致用……”


  说到这里,章越突见官家身子一晃,但见他的脸色更加苍白,虽用手撑住了桌案,但整个人却已在晃晃悠悠。


  “陛下!”


  “陛下!”


  在场之人一并惊呼,却见官家朝众人温和地笑了笑,似表示自己无妨,反正可以振作起精神来,但事实上官家扶案的手突然一软,然后整个人一头栽下。


  离官家最近的韩琦及一位侍从手疾眼快,一并搀住了官家。


  章越见此一幕,也是当场蒙圈了,自己不过是进讲而已,怎么把官家给说晕了?不至于啊?


  万一若是官家有什么事,自己因为当场说书,肯定是难辞其咎啊!


  这真是躺枪啊!


  “快宣御医!”曾公亮急声呼道。


  经筵所里顿时一片兵荒马乱,但见内侍省押班仓皇入内道:“这是如何了?”


  韩琦道:“御医宣了无?”


  内侍省押班急道:“宣了,宣了,只是官家方才好好的,怎听个经筵就成这般了?”


  说到这里内侍省押班恶狠狠地看向章越道:“韩相公告诉杂家,可是新经筵官言辞激切,激了君怒?”


  韩琦瞥了章越一眼道:“先不提此,如今当封锁内外消息,不许外人探听官家消息。”


  内侍省押班闻言点点头,然后道:“杂家这就去办,白日还好好,怎么就……”


  说完对方跺足而去。


  而韩琦处理事后看向章越,对左右道:“先将章学士看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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