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章越,黄好义手捧着各用两千钱买来的家状集进入国子监时,却见迎面走来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太学生。
此人仪表不凡,令章越不由多看了几眼。
此人也正自走路,见章越看他也不由打量数眼,然后又看向章越身旁的黄好义。
三人正擦身而过时,对方突然停下脚步回身道:“敢问两位仁兄是从闽地来的么?”
章越和黄好义都回头。章越道:“正是,在下浦城章越,这位黄好义,建阳人士。”
此人朗声笑道:“那就没有错了。”
章越,黄好义不由一脸浆糊。对方走到黄好义面前道:“你兄长是黄几道吧!”
黄好义笑道:“正是,莫非兄台与家兄相熟么?”
对方笑道:“当然,难道令兄没有告诉你至太学后,找一个叫蔡持正的人么?”
黄好义闻言惊喜道:“正由此事,莫非兄台就是?”
对方笑着点了点头道:“然也。若非你与几道兄,任道兄面貌有几分相似,差一些还错过了。”
黄好义一脸惊喜与对方说了几句,然后对章越道:“三郎,我与你引荐这位是家兄的同乡,姓蔡名确,表字持正。”
“蔡却?哪个却?”章越一脸不可置信。
“确乎能其事的确。”
章越听到这里,几乎懵了。
简直与当初听到自家二哥是章惇后,心情还要惊诧。
眼前这人是谁?
宋史里奸臣榜之榜首!论奸臣值排名还打败了自己二哥和蔡京。
可是黄好义的兄长是怎么与他认识的。
“你们二人怎地也不先来找我,莫非是我蔡某人不配你兄长(黄好谦)交托么?”蔡确一脸的不高兴。
黄好义连忙道:“我本想投牒之后再去拜见持正兄的。”
“哦?投牒?你是在哪里办的?”蔡确闻言问道。
黄好义朝国子监门外一指道:“就在这玖家书铺办的,还让我们办家状集,一个人收了两千钱。”
蔡确摇头道:“你们啊!来了汴京人生地不熟,也不知找同乡同窗帮手。章三郎还好说,你有哥哥交待了,竟还如此颟顸。把家状集给我,再随我来。”
章越,黄好义二人将家状集交给蔡确。蔡确一人大袖飘飘地走在前面到了书铺前道:“你们二人在门外等着。”
说罢蔡确就一人走进了书铺。
章越忙向黄好义问道:“你哥哥是如何识得这位蔡兄呢?”
黄好义道:“我兄长不一直在陈州读书么?这蔡持正也流落陈州。”
“流落陈州?”
“正是,持正兄的父亲为咱们闽地泉州人士,曾为陈州参军,因得罪了陈司徒(陈执中)被免职,一家人因无钱返回乡里,故而举家流落在陈州,曾一段有上顿没下顿。”
章越叹道:“这么惨啊!”
黄好义道:“是啊,我兄长因在陈州读书结识了这位蔡持正,因大家都是闽人同身在异乡之故,时常接济他。这蔡持正确实是高才,无论文章才学都是极好,曾有几个相士都言他的相貌颇似唐朝时的名相李德裕,还言他将来发迹后会提携兄长一把。”
“但是去年春试我兄长金榜题名,但持正却是落榜,不过幸好他考入太学。你我以后入太学,就要托他照顾了。”
章越心道,娘的,咱怎么就整天就和奸臣不清不楚的。
二人说话还没一盏茶的功夫,蔡确即大步迈出,给章越黄好义一人丢了一千钱,斥道:“以后莫要乱花钱!这汴京是什么地方?京城居大不易。金山银山都能给人一夜销完的,哪值得你们这般使钱。”
章越黄好义二人只好道受教了。
章越自己也确实想当然了,他还停留在能用钱摆平不要用人情的思维上,能不找人就不找人的份上。
那是现代,但在古代为何要提倡亲戚,同乡,同族,感情就是这样相互麻烦出来的。
“我先领你们去投牒,一会再去太学。”蔡确言道。
二人重新回到国子监,章越与蔡确攀谈说起了书铺伙计态度之事。
蔡确失笑道:“当然如此,我告诉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伙计之所以神色不佳,是因你们没有油水。”
“你们以为书铺最大的油头,是给你代写家状集,审验出身以来文字么?错了,书铺最大的油头在于替士子冒籍,夹带文字及请人代笔。”
章越,黄好义闻言都吃了一惊。
没错,宋朝书铺有两等,一等就是正常卖书书铺,还有一等就是如此,而且路子就是这么野。
但章越仍不由问道:“公然冒籍之事,衙门不会察么?”
蔡确道:“凡经营书铺不仅是熟于奸弊之人,而背后哪个不是富家就是形势户,衙门哪敢查?就拿冒籍一事来说,以往每遇科场,即补试广文、太学馆监生。”
“不少心怀侥幸之人,即到京师私买监牒,易名就试,或冒畿内户贯,以图进取。这样的人历年来还少么?”
章越明白,国子监解试,开封府府试不仅解额多,而且朝廷给的进士名额也多。
故而很多士子要么冒充太学,广文馆学生,要么就是冒充开封府府籍,获得参加国子监解试,开封府府试的资格。
但是负责审验考试资格的,不是在官府,而是在书铺。
为何如此?
因为官府不敢保证审验结果,所以就交给民间书铺来处理。
而书铺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公证机构,他最早确实是抄书的,代替老百姓以官府的格式代写状纸。
之后书铺权利慢慢扩大,一直到为省试,解试考生的真实性作背书,代替官府查验考生真实身份,比如有没有冒籍啊。
等书铺认可后再交给官府审查资格。
如果没有书铺这一流程,万一将来出现考生冒籍,那么责任则全在官府。有了书铺,出现冒籍,官府则可完全推脱到书铺上。
于是书铺到了这份上,能通上下的索性就明码标价为考生办理冒籍,钱给得多还能帮忙替考。
“若办冒籍多少钱?”章越不由打听。
“以往六七千钱,如今要一万钱!”
章越略有所思道:“这不贵!也是,若是世家子弟根本不用冒籍,唯有寒家出身这才行此诡诈之道。”
蔡确斜目看了章越一眼,随即笑道:“正是如此,三郎见事倒是极快。你们是正途出身,书铺没有油水,故而也是不搭理了。”
“哈哈,”章越大笑道,“真是听持正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蔡确道:“不敢当,三郎有名家子弟风范,不知与今科状元章子平相熟否?”
章越道:“不过片面之交。”
蔡确微微一笑,一旁黄好义早忍不住道:“持正兄,他二哥是章子厚。”
“哦?是子厚么?难怪,难怪。”
章越面上故作尴尬,心底却道,难怪什么难怪,两个新党出身的大奸臣难怪这么早就惺惺相惜了么?
章越转念一想,不过有黄好义这大嘴巴,自己来京的行踪想瞒也瞒不住了。
三人见了书吏。书吏见了书铺的印章,连看也不看直接给了二人盖印,还给了唐九,马五交割了公文,并告诉他们十日后来太学考试,决定是否被太学录用。
一看在蔡确帮忙下,如此轻松就办妥了事,章越和黄好义都是很高兴。
章越道:“要不是没有持正兄,今日真不知如何麻烦才是,不如如此,由我做东请持正兄,四郎吃酒会茶如何?”
蔡确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我们先到太学逛逛再说!”
蔡确当即带着章越,黄好义一并逛了大学。
大学最早是只有锡庆院,后来随着范仲淹变法深入不断扩大,又并入了马军都虞侯公宇,武成王庙扩建了太学。
连专职接待由地方代还赴阙注官朝官的朝集院西庑,也被改为了律学馆。
如今太学已有三十斋,每斋三十人,共九百名太学生。
逛完了太学,章越再提请二人吃酒的事。
蔡确这时笑道:“些许小忙何足挂齿,三郎我与你道,出门在外,又身在京师大不易,身上多留着些钱,日后派得上用场地方还多着呢。”
“今日还是我来尽地主之谊,请你们二人吃太学的馒头。”
章越差点忘了太学馒头,那可是大大有名的。
后世王安石变法那会,宋神宗有此视察太学看看学生吃什么,随手拿了一块馒头吃。宋神宗吃了后大为满意,欣然地对左右道:“以此养士,可以无愧!”
连官家都是点赞的包子,还有什么话说,那味道肯定是一流的。
从此太学馒头成为汴京名吃。
蔡确去馔堂里取了六个新鲜出炉的馒头,三人在亭下分食。宋朝的馒头就是包子,章越一口咬下去,呵,满满的肉馅,简直是诚意满满,一点也没偷工减料,喷香诱人且汁水十足,简直吃得是满嘴留油啊。
还别说,眼下虽没有宋神宗名头的加成,但味道还真挺好吃的。
太学包子名不虚传,来汴京的第一日即尝到了。
这一刻章越有点后世旅游,美食打卡的感觉。
章越默默下了决心,就冲这里的包子,也要努力考上太学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