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营地另外一处营帐内,明英宗朱祁镇此刻正心急如焚的来回踱步。太师也先的胞弟伯颜帖木儿,这段时间时常过来找朱祁镇聊天,态度礼遇有加,甚至还当众行臣子大礼。沉忆辰出使蒙军营地和谈的消息,伯颜帖木儿同样第一时间便告知了朱祁镇,希望这位最近时日郁郁寡欢的明国皇帝,得知有回京的希望后能高兴些。确实就如同伯颜帖木儿想的那样,朱祁镇内心激动不已,大明终于派出了重量级的使臣,来商讨自己回京的事宜,再也不用在敌军手中受苦。更不用担心,日后会被掳去漠北苦寒之地!至于什么沉忆辰定位“叛臣”的圣旨,朱祁镇压根就没有当做一回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别说是定义为“叛臣”,就算是下发圣旨要了沉忆辰性命又如何?“沉向北为何还不来拜见于朕?”朱祁镇急不可耐的朝着袁彬问了一句,对于沉忆辰的能力他还是比较信任的,定能说服鞑虏放自己回京师。“陛下稍安勿躁,沉侍郎入蒙古大营后,定然需要时间与太师也先谈判,应该很快便会过来拜见。”说曹操,曹操就到,几乎在袁彬话音落下的瞬间,驻守在帐外的哈铭走了进来,禀告道:“陛下,兵部侍郎沉忆辰帐外求见。”“快快让沉卿进来!”朱祁镇早就急得不行,哪还有心情摆什么皇帝召见的谱。随着营帐门帘再一次掀开,沉忆辰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出现在了明英宗朱祁镇的眼前。“臣兵部侍郎沉忆辰,拜见上皇。”相比较沉忆辰愈发成熟跟沧桑的脸庞,朱祁镇的相貌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哪怕经历了土木堡战败,成为了蒙古人的阶下囚,他的吃穿用度待遇方面其实依然保持着君王礼仪,没吃到什么多大的苦头。朱祁镇看到沉忆辰要向自己行大礼,激动之余下意识就想要伸出手托住,不过当他听到“上皇”这个称谓的时候,整个人就呆呆的愣在了原地。以朱祁镇的心术情商,很容易就清楚“陛下”跟“上皇”这两个称呼之间的天壤之别!自己一手钦点的三元及第,曾经寄予厚望跟恩隆的臣子,不再把自己当做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看待,仅仅是一个禅位让贤的太上皇。如果是换做以前,遭遇到沉忆辰这种“背叛”,朱祁镇肯定会勃然大怒。可如今有了阶下囚的经历,他的自大跟骄横被现实给沉重了上了一课,至少懂得什么叫做隐忍。短暂的惊诧过后,朱祁镇很快就恢复如常,他顺势一把托住沉忆辰的手臂,满脸悲痛的说道:“沉卿终于来了,没想到你我君臣再次相见,会是在这般情景之下。”“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上皇还请保重身体。”沉忆辰安慰了一句,心中同样有些唏嘘不已。自己与朱祁镇是同龄人,想当初大魁天下第一次相见,是那样的意气风发。短短数年时光,两个人都没有了曾经的少年朝气,逐渐磨平了自己的棱角。“沉卿有心了,不知你与太师和议谈的如何,朕多久能回到京师?”朱祁镇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那便是回京!虽然郕王朱祁玉已经登基为帝,但朱祁镇相信只要自己能平安回去,依托着母后的血脉亲情,再加上在位十多年的朝堂影响力,想要夺回皇位轻而易取。如果回不去京师,或者说拖延个一年半载,等到朱祁玉根基稳固,自己再想要复辟就没那么容易了。“暂时还未有进展。”“未有进展?”别的事情朱祁镇能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唯独回京这件事情,他不能容忍丝毫的办事不利。“太师也先这些时日,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朕,愿两国交好永享太平。只要朝廷支付蒙古大军出动的军费,以及阵亡将士的抚恤,他便恭送朕回京,怎么没有进展?”望着朱祁镇这迫切的模样,沉忆辰脸上不由浮现出一抹苦笑。堂堂大明天子,需要支付敌军费用跟抚恤,那土木堡十几万明军将士,谁又来承担责任?更讽刺的是,以朱祁镇的权谋智商,难道真的看不出来也先的如意算盘吗。不交赎金,失去价值后可能会让人。交了赎金,也先是一定不会放人!“上皇,鞑虏欲壑难填,奉献钱财无异于割肉饲虎。更何况如今大明危如累卵,怎能阵前资敌?”“此事传出去,令京师将士如何看待,令天下万民如何看待?”阵前资敌这种事情,朱祁镇已经在大同城做过一次,如果守将不是郭登这种忠勇老将,恐怕现在大明九边防线已经沦亡,蒙古大军更不用绕道紫荆关耗费时日体力。京师卫戍大军此刻士气如虹,再来让他们眼睁睁的感受一次阵前资敌,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真就以为现在的大明京师,已经万无一失了吗?“恭迎朕回京,赏赐外邦之臣,何来资敌的说法?”“沉卿,你深受皇恩,切莫让朕失望!”朱祁镇已经感受到沉忆辰话语中,那不愿意与蒙古妥协的态度。说什么赏赐外邦之臣,那纯粹是给自己脸上贴金的狡辩。朱祁镇认为真正可以打动沉忆辰的,就是曾经对他的圣卷恩隆。可以说如果没有自己的器重,就没有今天能身着绯袍,身居高位的沉忆辰!朱祁镇不想谈论什么江山社稷,他只想提醒沉忆辰什么叫做知恩图报。“圣卷之恩,臣没齿难忘,但绝不能纵容鞑虏的狼子野心,还望上皇能理解。”别说有景泰帝朱祁玉的密令,哪怕就是没有,沉忆辰也不可能在这种局势下对蒙古未战先降。那无疑是对大同、悬浮、土木堡十几万大明英魂的背叛,更是对现在依然坚守京师的二十万袍泽的羞辱!听到沉忆辰的回答,一直隐忍好言相劝,甚至不惜拿出往日恩情的朱祁镇,此刻终于再也压制不住内心中的怒火。怒而指着沉忆辰大喝道:“鞑虏狼子野心,朕看你才是狼子野心,真以为朕在蒙古大营中就一无所知吗?”“当初御驾亲征之时,趁着京师防务空虚,尔就胆敢无召领军赴京。后来朕深陷敌营才短短半月,你便带头拥立郕王为新君,做出背主求荣之事。”“朕悔不当初,错看了你这个乱臣贼子!”既然选择撕破脸,朱祁镇这样再无顾忌,噼头盖脸的就把心中的怨恨跟不满发泄了出来。曾经自己是多么看重沉忆辰,弱冠之年便升官赐服,掏心掏肺的期望能君臣相得。后续出镇福建平叛,还未归来就已经想着如何铺平入阁拜相的道路,可谓君恩似海。结果沉忆辰这般报答自己,现在更是妄想短了回京之路,狼心狗肺之辈莫过于此!面对朱祁镇歇斯底里的叱骂,沉忆辰低着头一言不发,凭心而论他说的并不完全没有道理。于个人而言,沉忆辰始终欠着朱祁镇一份知遇之恩。但还是那句老话,私情敌不过大义!现在的朱祁镇经历过土木堡之变后,心态已经彻底发生了扭曲跟改变,连当初那个自大狂妄的少年天子都不如。至少曾经的朱祁镇,怀着对文治武功的进取,怀着对天下万民的仁爱,怀着对江山社稷的责任。如今这些通通都不见了,他只想着苟活,只想着如复辟权势,甚至是只想着如何报复。这样的君王如果掌管天下,那大明还有未来吗?“陛下息怒,沉侍郎怎会忘却您的隆恩,其中定当有所误会。”袁彬看着朱祁镇暴怒的模样,出来打了个圆场。无论怎么说,现在沉忆辰是朝廷派过来的和议大臣,想要太上皇安稳回到京师,就必须他与蒙古达成协议。丧失了权力的皇帝,可能地位还不如当朝重臣,就算朱祁镇心中有着无法言喻的愤怒跟怨恨,至少得返回京师再说。“好,那朕就给你沉忆辰一个澄清误会的机会!”“现在就明确告知朕,是否愿意答应太师的条件,来证明你沉忆辰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朱祁镇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沉忆辰,依旧心存侥幸的期望能从对方嘴中,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桉。之前一直低头沉默不语的沉忆辰,此刻终于抬起了自己的头颅,用着一种平视的态度,望向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大明君王。“社稷为重,君为轻。”短短的七个字,就是沉忆辰要告知朱祁镇的答桉。忘恩负义也好,狼子野心也罢,大明的天下并不属于朱姓一家之物,而是属于亿万苍生。随着沉忆辰说出这句话,整个营帐内如同死一般的沉寂,许久过后朱祁镇才怒极反笑道:“好一个社稷为重,君为轻。”“沉忆辰,你真不愧是朕钦点的三元及第,大道理说得好!”望着朱祁镇已经陷入失去理智的状态,沉忆辰明白自己多说无益,只能拱手道:“上皇,臣还身负和议重任,暂且告退。”“滚出去!”“臣告退。”说罢,沉忆辰就退出了营帐,紧接着便从里面传来了各种摔打器具的声音。“少司马,拜见上皇可有进展?”杨善靠过来问了一句,脸上神情充斥着好奇。因为沉忆辰事先预料到,这次拜见朱祁镇的场面可能会不太好看,所以并没有让和议使团其他人进去,包括杨善这个副使。“杨督宪,你想有何进展?”沉忆辰反问了一句,毕竟望着朱祁镇变成这副贪生怕死的模样,加之又被噼头盖脸骂了一通,自然心情好不到哪里去。“没什么,本官仅是担心上皇安危。”杨善悻悻笑了笑,论起官职其实他还在沉忆辰之上,只不过出使一个为正,一个为副,只能退居其后。就是沉忆辰跟杨善对话的时候,两名蒙古侍从走到了他的跟前说道:“明国使者,现在天色渐晚,太师已经为你们安排了休息营帐,还请移步。”“太师现在身处何处,和议之事宜早不宜迟,本官还需要一个确切的答复。”这种兵临城下的和议,说穿了要么就是谈崩,要么就是签订城下之盟,没有第三种答桉可选。现在京师防御压力极重,沉忆辰不想在蒙古大营过多的浪费时间,摆明要谈崩的结果就干脆点。“太师现在军务繁忙,暂时无法抽身和议,他说明日一早便会主动来约见。”就在沉忆辰还打算继续催促的时候,站在身旁的杨善开口说话了。“少司马,两国和议乃大事,不能急于一时。太师也先既然已经答应明早约见,那我们还是等候一晚看看吧。”杨善的劝说,让沉忆辰有些急切的心情不得不平缓下来,确实这种军国大事哪怕注定谈崩,依旧得走完整个流程,不可能三言两句就甩手走人。“那好,还望告知太师,明日尽早举行和议。”“是。”蒙古侍从点了点头,然后走在前面带路。不过就在沉忆辰等人前往休息营帐的时候,杨善却蕴含深意的打量了两眼朱祁镇的帐篷,仿佛在谋划着什么。太师也先在忙于军务,这并不是蒙古侍从撒谎或者找个借口敷衍,而是确实如此。之前汗帐面见沉忆辰后,也先即刻召来了赛刊王、博罗茂洛海等瓦刺将领,秘密集结了一支数万人突击兵马,准备趁着夜色拿下京师副总兵顾兴祖驻守的阜成门。顾兴祖认真来说也是一个勋戚子弟,他的爷爷顾成是初代镇远侯,还曾获赐可以免死的丹书铁券。常言道富不过三代,到了孙子辈顾兴祖这一代,就只能凭借着祖上蒙荫度日,平日里吃喝玩乐当个纨绔子弟。不过废归废,顾兴祖父亲早死,再加上没有嫡系的叔伯。等到初代镇远侯逝世后,他便顺理成章的继承了爵位。只可惜有些人是在烂泥扶不上墙,顾兴祖宣德年间第一次领军平交趾叛乱,就拥兵不动看着友军深陷重围,事后被问责下狱。但明朝勋戚与国同休,只要你不主动谋逆叛乱,以及卷入到皇权斗争中,再怎么摆烂都能享受荣华富贵。很快顾兴祖就从监狱中放了出来,还被任命总操神机营。就这样到了朱祁镇御驾亲征期间,身为京师三大营的神机营主帅,顾兴祖当仁不让得随君王北伐。结果土木堡一战,这家伙再度发挥出跑路天赋,硬是没有被瓦刺大军抓住祭天。临阵脱逃,景泰帝朱祁玉战后问责,定顾兴祖为死罪。结果离谱的事情来了,随着京师危机急缺领军将领,再加上朱祁玉需要获得剩余勋戚集团的支持,不可能通通问罪全给得罪了。这就让定了死罪的顾兴祖再度放了出来,还充任京师副总兵官,防守着京师九门中的阜成门。顾兴祖“劣迹斑斑”,于谦自然知道这种勋戚二代靠不住,但圣命难违只能把他放置在相对安全的阜成门,毕竟前面还有一道外城的永定门挡着,这总不至于失守吧?于谦有这样的部署无可厚非,可偏偏顾兴祖他也是这么想的。反正自己前面有人挡着,蒙古大军打不到阜成门,干脆着连城墙都不上了,率领着自己亲信部下在后方官衙花天酒地。真是映衬了那句老话,前方吃紧,后方紧吃。昏暗的夜空下,数万蒙古大军已经绕过了先前攻打的广宁门,直抵阜成门下。身为主将的顾兴祖自己都疏于防守,城墙上的守军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同样处于一种懈怠状态中。就连最基本的外围暗哨跟斥候都没有安排,直至一面面云梯搭在了城墙上面,瓦刺精锐死士顺势爬了上来袭杀守军,这才反应过来有了敌袭。刹那间,城墙上喊杀声音一片,同时烽火台也被点燃了熊熊烽火。德胜门的于谦,此刻就站在角楼上注视着瓦刺大军营地方向,脸上的神情有些凝重。他不知道对方此刻打着什么主意,更不知道沉忆辰出使和议,会带来怎样无法预料的结果。兵家胜负,往往就在一线之间,京师守卫容不得丝毫的疏忽。于谦殊不知的是,这个世界上同样没有什么万无一失。“大司马,阜成门燃起了烽火,是鞑虏来袭!”站在最高处的哨兵,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西南阜成门方向的火光跟浓烟,当即用最快速度向于谦禀告了情况。阜成门?听到是京师内城九门遭遇袭击,于谦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转身朝着西南方向望过去,确实城墙上已经燃起了求援的烽火。可随之而来的就是种种疑问,外城永定门为何没有丝毫示警,鞑虏又为何会选择去攻打相对薄弱的阜成门?还没等于谦回过神来,一身铠甲的石亨就匆忙赶来,朝着他请命道:“大司马,阜成门告急,还请让本将率兵驰援!”石亨早就已经按捺不住心中汹涌战意,他就等着这样一个机会,来洗刷自己阳和惨败的耻辱。“情况不明,德胜门的大军不能动,以防中了鞑虏的调虎离山之计!”德胜门是直面蒙古营地的最重要一道城门,现在漆黑夜色根本就不知道进攻阜成门的兵马是多少,更不知道蒙古大军有没有后手,石亨身为总兵官当坐镇中枢。略微思索了一下之后,于谦心中便有了决断,朝着角楼外候命的哨兵下令道:“传本官谕令,命西直门指挥佥事李达,率兵驰援阜成门!”京师内城九门,除了德胜门有两万兵马外,就只剩下沉忆辰防守西直门分得两万兵马。既然德胜门不能动,那就只能从西直门分兵。传言辽东守备李达曾与蒙古鞑虏一路血战,有万夫不当之勇,现在是时候来验证一下辽东军的战斗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