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十月二十日晚(公元1643年11月30日),武昌,平贼将军府。
虽然在屋子里烤着火盆,但左良玉仍然感觉很冷,他意识到这又将是一个寒冬。
不过身体上的冷,左良玉不怕,他怕的是心中的冰凉。
就在刚刚结束不久的召集众将通报紧急军情时,他的儿子带着一帮部将再次大肆嘲讽了一番李平的不知天高地厚,说起300多里外正在被围攻的岳州更是满满的幸灾乐祸。
左良玉很想骂他们,但想了想后还是忍住了。
他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只有李平战败才不会彰显出他们的无能,也许只有李平摔的爬不起来才能让他们的颜面得以保存。
当然,史明的事也是一个刺激。
尽管左良玉还想不通一向很得左梦庚喜欢的史明为什么会那样做。
史明及其部下并非什么善类,投靠文官怎么可能比自己这里惬意和不受约束,何况那边的山还不比自己这边大,这不是一个脑子正常的武将该做出的选择。
当然,左良玉也意识到自己的某些做法可能刺激到了目前看同样心思很不简单的史明。但他觉得自己并无过份,甚至是相当的温柔和容忍。
并且他也给了史明足够多。
从部将们流露出的反应也能看出,他们同样对史明真心不理解,这与刻意恭维他们父子和对李平进行嘲讽是不一样的。
左良玉很担心李平。
当然,这并不是说左良玉希望李平完全平安无事。
他只是不希望李平军灭身死。
左良玉很清楚,一旦李平全军覆没,张献忠的下一个目标就该是他了。
左良玉从来都不看好张献忠会继续南下。
何况据他们刚刚收到的与岳州军情同时抵达的来自河南部下刘洪起(原河南山区超级大土寇)快马送来的紧急通报,潼关已于十月初六被李自成攻破,孙传庭战死,大明正在风雨飘渺。
左良玉很清楚孙传庭战死意味着什么,也肯定张献忠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张献忠一旦知道消息,更不可能往南边都是瘴气的地方跑了。
可没了李平,他该怎么面对张献忠。
彼一时此一时,难道去指望一群被打出了心理阴影的败军之将吗?
这帮混蛋才见到张献忠军队的影子,就直接把刚刚占据的临湘县拱手让了人,而蒲圻县更是连张献忠军队的影子都没见到就直接放弃了,完全是望风而逃。
事实上,左良玉比原本的历史上要虚弱得多。
从广济到蒲圻,连续的两次大败,这是原本历史上的左良玉并没有经历过的,这导致目前的左良玉军队无论在实力上和士气上都远不能和曾经时空上的他进行对比。
不过左良玉也许很自负,但他并不蠢。
他很清楚九月份大败给他的军队尤其是官兵心理上造成的巨大影响,也认清了张献忠目前实力已经远超过他的事实。
但他的儿子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左梦庚不但对孙传庭的败亡没有感觉,甚至对张献忠也还停留在容易对付和不足为虑的老印象里,对在蒲圻的巨大失败也还是只简单认为大意失荆州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让左良玉心中满是忧虑和悲凉。
他老了,他的儿子还是如此不成器可如何是好。
当然,史明的事也加剧了左良玉恶劣的心情,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征兆。
突然猛烈的咳嗽了好几下后,焦虑的左良玉用手帕捂住嘴接住咳出的痰,在眼前微微打开手帕瞄了一眼那痰中的血丝后又轻轻合上,然后故作自然的对身旁话语戛然而止的黄澍微微笑了一下,示意其继续说。
此时正在与他私谈的监军黄澍被左良玉认为是个少见的明白人,同样也不蠢。
黄澍不仅意识到了孙传庭败亡产生的重大影响,而且也对李平和岳州表现出了深深的担忧。
尽管对李平很不满,黄澍同样不希望李平兵败身死。
而且黄澍也对史明的事表现出了极大气愤,再次表示一定会与官场中的同僚联络,让史明吃不到好果子。
这让左良玉冰凉的心中多少有了那么一丢丢安慰。
但这并不能解决根本性问题,他们该如何面对张献忠的四十万大军?
一谈到这个问题,左良玉和黄澍只能相视无语!
“前日贼人第一次攻岳州就险些破城,我们的探子在小船上看得真切,城内火光四起,城头四处厮杀。呵呵!岳州守不住了,也许现在就已落入贼手。”左梦庚刚一回到自己宅内就有些兴奋的对自己夫人说,接着还转头去向仍在屋子里的侍女雪晴要酒喝。
左梦庚的媳妇王氏见状有些发愣,但她还是对看着自己征求意见的侍女雪晴点了下头,然后才皱着眉头说:“李平虽然跋扈,但不管如何对我是有恩的,也对我们一直十分孝敬,夫君如此兴奋甚是不妥,这会寒了部将们的心。”
王氏对岳州之前的情况和李平的处境是知道的,宋宝来在第一时间就将对敌俘虏审讯得到的信息通报到了武昌,并请求过武昌的支援。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外人面前一直很克制。这不回到自己房里才不想继续憋着么!我是真忍不住高兴。只要看到李平倒霉就高兴。”左梦庚口是心非的快乐说。
王氏见状无奈的摇了摇头。
她知道自己整日里拿当初公公与其原来的小兵后来的总兵方国安之间亲密无间并互相扶持甚至被人称颂的故事劝谏从来没有被丈夫听进去。
自己的丈夫自己最了解。
不过王氏倒也没有因此埋怨过丈夫和表现出对李平的过份关心。
她清楚李平和方国安毕竟是不同的。
而发生了那么多事,尤其是李平都已经单飞了,她当然不可能还继续胳膊肘往外拐,对那个让自己男人和公公越来越没面子的李平继续抱有极大的善意。
但李平对她的恩,她也还在继续记着,好感也还有。
这是一种非常复杂和很难几句话可以说清楚的心理。
想了想后,王氏迟疑的问:“岳州失陷看来已不可逆,但那李平手下毕竟有一万精兵,走脱应该还是有可能的吧!”
“孤悬野外无坚城可凭,前有贼首献忠亲领的十万大军,后路又被断。想走脱,难啊!这与李平以前凭阴谋诡计和走狗屎运打的那些仗是完全不同的。不过李平此人狡诈,走脱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估计也剩不下什么了!”左梦庚努了努嘴说。
此时,侍女雪晴正好拿了酒重新进屋给左梦庚去倒,王氏眼睛猛的一亮,笑着说:“如果这样最好,到时正是夫君展示仁义的时候。”
“什么?夫人,我知道你一直念李平的好。可这不给咱们添堵么?那小子头有反骨,喂不熟的。”左梦庚举着酒杯愣住了。
王氏狡黠的笑道:“我们把雪晴嫁给他。从前李平心高气傲看不上咱们雪晴,但那个时候他就没得选了,甚至估计还要巴不得。
这样既把李平这员不可多得猛将死死绑在了我们的战车上,也向外人展示了我们的不计前嫌和对旧部的爱护,还杀了李平的傲气,让他以后再也没心气翻到夫君头上,只能乖乖供我们驱使,同时也算给夫君出了口恶气。”
“妙啊!”左梦庚禁不住大叫了一声后将怀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上上下下打量起身旁已经满面潮红呆住了的侍女雪晴。
“再倒!”左梦庚坏坏的笑了,然后对着侍女雪晴的屁股就拍了一下。
侍女雪晴被拍了一个激灵,脸也更红了。
她有些不安和扭捏的看向王氏。
但王氏只是乐呵呵的说:“我知道你这小蹄子早想了,只是从前你早配不上人家了,现在我这也是成全你。看你这大屁股,一定能给那李平生个儿子。”
“谢夫人成全,谢夫人成全。”侍女雪晴激动起来,并紧着给又干了的左梦庚倒第三杯酒。然后刚倒完酒,她就忍不住捂着嘴哭起来。
左梦庚错愕了一下。
当看到王氏笑咪咪的对他点头后,他一下狂笑起来,然后一把将雪晴拉入怀中有些报复性的又摸又捏了起来,并直到自己的夫人表情有些愠怒后才站起来一把将王氏抱了起来说:“夫人,今天为夫太高兴了,我们一定要快乐快乐”。
左府内各人心情有阴有阳的睡不着觉,仍在武昌城内的袁继咸同样也睡不着觉。
他心情沉重的独坐在窗前看着皎洁的月光发呆。
袁继咸虽然没有参加左良玉的紧急军情议事,但所有的消息他都已经知道了。
史明的事其实就是他派人通知的章旷,并让章旷把消息传到岳州去的。
至于那个杨明,自他离开总督的位置后就一直避免与其发生交集。而杨明有没有已经传过了消息,他也不关心,他只想尽自己的一份力,增加一份佐证。
只是现在这些好像都已经成了无用功,袁继咸满是苦涩。
但更可怕的还是来自北方的消息,那个让他一直敬仰的孙督师的陨落,袁继咸一想到就禁不住潸然泪下。
然后,他意识到他敬仰和欣赏的人好像命都不太好,他的心也因此一阵阵抽痛。
痛苦中,天开始渐渐的发亮。
一阵急切的马蹄声突然在寂静的城市中响起也因此格外醒目。
袁继咸的心在惊悸中直接掉到了谷底。
他没有派老仆去打探消息,也没有打算正冠直奔马蹄声消失的左府方向,只是静静的坐着,然后喝了一口苦茶。
由于心情好,左梦庚不仅发了小半个晚上疯,还始终表现得异常的神勇,但也因此累成了狗,睡的很香很沉。
这让他在大清早被急切叫醒时十分恼怒。
“什么事这般急,连觉都不让老子睡?”在被窝里的左梦庚有些愤怒的对着屋外大喊。
“老爷急着召少帅前去议事,说是总兵李平在白水大败了张献忠,并于前日回军解了岳州之围,阵斩贼首混天龙。”之前呼唤并敲门的年轻男仆紧张的在门口哆哆嗦嗦回答。
“什么?你再说一遍。”伴随着一声匪夷所思的大喊,屋门以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被打开了,然后不惧寒冷光着身子的左梦庚一把就将门呆愣住的年轻男仆领口揪了起来。
吓坏了的年轻男仆刚想回答,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瞟到了突然出现在内屋门口处只混乱披了一席被单的春光大泄女主人,然后他的鼻血就流了出来。
在被狠狠踹倒时,这年轻的男仆看到那个他最熟悉的侍女雪晴也正瘫倒在与内屋相对的小外间门口。
消息传到黄澍府上时,很早就起来并静默思考的黄澍正在喝茶。
听到消息,他眼睛瞪得溜圆一口茶水就喷了出来,然后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直没睡的袁继咸茶杯也碎了,虽然他还继续安坐着,但阴暗的脸庞却露出了一缕笑容。
这一天清晨的武昌城内,也不知碎了多少茶杯,整个城市也很快少见的在清晨就喧沸和人来人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