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这么快就脱身了?”李平对周文的到来十分好奇。
战斗一结束,周文就被李平指派去应对蜂拥而至的一群群兴奋的想要邀功和套近乎的城内官绅士民,顺便也用读书人的身份做做他们的安抚工作。
可这周文的工作也做的太快了吧!
正常来说,这会儿功夫估计连人头都应该还没有认全。
面对李平的疑惑,周文苦笑着说:“我虽是读书人,但毕竟只是将军的部下,并无定夺大事之权,人家想见的还是将军您本人。”
“怎么,他们这么快就把你难住了?说说看,我可以答复你。至于见他们就还是算了吧!告诉他们本将军很忙。”李平的回答十分干脆。
既然一开始就没有守黄陂的心思,李平自然十分的不愿见本地的官绅士民,他不想平白浪费精力,更不想让要脸面的自己感到尴尬,这也是他把周文推出去的原因。
见李平态度如此坚决,周文看起来有点失望,但似乎也并不意外,而只是恭谨的问道:
“将军,黄陂我们守不守?”
李平有些意外的随口反问:“什么意思?”
只攻不守是他们的既定战略,周文这个作训股长应该比谁都清楚。虽然情况有了一些不同,但周文的判断力也不应该不如马永。
除非他有别的想法。
“黄陂城中的父老官民希望将军能带领他们坚守黄陂,并希望将军下令斩杀伪知县和所有投靠贼军之人以坚全城守志。”
说这些话时,周文的表情十分认真,眼神也有些怪怪的。
将农民军任命的官员称为伪官,是明末政府一方比较统一的说法。
至于黄陂的伪知县,其实还没有正式上任,也因此就还没有住到县衙。
这是一个刚刚在德安府投靠农民军的秀才,昨天晚上才在几名农民军的护送下急匆匆的赶到黄陂县,并准备随后上任,结果屁股还没沾到官椅子上就被俘虏了。
“你明知我们的既定计划,为何还有此问?”李平的语气有点冷了。
但周文却波澜不惊,而是继续很认真说:“之前我判断有误,未料到城中百姓如此恨贼。形势既已不同,将军也许会有不同的想法。此事,周文不敢擅定,总要问清楚才好。”
“那你觉得我们是该守还是不该守呢?”李平的语气进入了奇怪的平淡。
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李平,又看了看已十分严肃的马永,周文微微叹了口气说:“看来将军心中已有计较,并不需周文多言,我谨听将令就是。”
“那你还问我?”李平没客气的直接回怼了一句。
“额…”
周文一脸的黑线,半天不知做何回答。
但李平却皮笑肉不笑的说:“怎么!是不敢说还是不想说?我的想法又不一定是对的,你也许可以说服我。”
周文再次左看看右看看,最终无奈道:“虽然很同情这里的绅民,但我们仍不具备守黄陂的条件。因为左总兵不会支持我们。而没有他的支持,我们完全就是独木难支。”
李平终于点了点头,脸色也缓和一些说:“既如此,那我们就是没有分歧呗。”
周文有些黯然的也点了点头。
“长官,此战有很多地方我还没想明白,不如我们一起探讨一番。”马永突然在这时插了一句嘴。
“这个提议好!”李平赞许道。
紧接着,他不容分说道:“我们此次大胜,有很多偶然的成份在里面,绝不可因胜而骄,尤其是我们指挥层必须保持清醒。杜参谋,你先说说看。”
这是非常明显的不想再继续之前的话题了。
“是!”
突然被点名的杜三江一个激灵的本能回答。
然后,他在李平和马永的注视下添了添嘴唇急忙说:“城中助我们的百姓死伤不轻,估计有二百以上,贺一龙部的战斗力还是很强的…”
“这么多?”马永忍不住惊呼了起来。
百姓有伤亡,而且伤亡颇大,并不是一个很难猜的事。他们毕竟大多未经军事训练,而且还广泛参与了对农民军的攻击行动。
但他们到底参与到什么程度并且伤亡到底有多大,就是信息掌握最多的李平目前也还不甚了解,而这对搞清他们这次匪夷所思的胜利却有着重要作用。
不过,杜三江显然已经有了很多了解。
原来,杜三江在战斗结束后就跑去了单独行动,查看每一处战场,了解整个的战斗经过,做一个作战参谋真正该做的事,并刚刚才被周文巧遇并抓过来。
在杜三江的娓娓道来中,更多的信息被揭开了。
数百名黄陂城内的官绅大户包括众多商贾的家眷及仆人在城中刚一乱起时就迅速且自发的对分驻各处的农民军展开了围攻,并将很多刚刚也才惊醒的农民军士兵直接杀死在了自家院子里。
而农民军也不是白给。
他们尽管被打蒙受了,却大部分还是进行了拼死的抵抗,并给攻击他们的百姓造成了很大伤亡。
最后,一千多新老农民军,被俘不足300人,而且大部分还都是新兵和降兵。
这是一个十分令人震惊的现象。
很明显,农民军在黄陂城内并没有像他们在黄陂的广大乡间那样得到广泛的支持。
农民军令人不可思议的在城中过于放纵自己的行为应该是激起了非常众多的反抗心理和不满,城中反意已经酝酿形成。
虽然对农民军这一反常的现象,杜三江还很懵登。
但他目前已经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城中百姓的大力相助,他们不可能夺城如此顺利,也不可能对农民军几乎完成了全歼,更不可能伤亡如此之少。
而且杜三江也认为,虽然已方大胜,但此战有太多的不可复制性。
杜三江的叙说让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周文慢慢凝起神来并好像有些恍然,好像这些他之前完全没有了解,来的路上也不知两人都交流了什么。
不过,杜三江说完,周文却紧跟着发了言。
周文大概认为黄陂城中农民军的过于放纵行为可能与贺一龙部一直都和农民军中最重享受的罗汝才部关系密切有关。
整个贺一龙的部队很可能普遍沾染了大量不良风气并拒绝严格执行李自成对整个农民军军纪的新要求。
虽然贺一龙的这支先锋军在黄陂城中也并没有欺压低层百姓,但却也对哪怕是家财仅稍富些者就十分的不友好,而且完全将李自成严令各军不得擅住民宅的要求当成了一纸空文。
再加上他们对富贵阶层不知掩饰的公开大规模欺凌,最终导致了眼见为实的黄陂城中未受其害的普通百姓也不再相信农民军的其它承诺。
不过最后,周文又借此提出了一个严重的担忧。
他很担心,农民军会对给予了攻城官军大力支持的黄陂城内绅民进行血腥报复,而且这也符合农民军一贯的传统。
李平猛然一惊,他不由自主的望向城中,望向城中四处清晰可辨的欢腾,他发现自己好像确实忽略了这一问题。
但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表态。
马永也选择了过滤,他只是接着继续谈论了一些纯军事的观战。
马永认为,黄陂与武昌汉阳间的地利之优和农民军连续大胜带来的骄兵轻敌思想最终引发了农民军在黄陂的严重麻痹大意。
因而督促部队保持时刻警觉和戒骄戒躁必须成为各级军官们的一项重要任务,尤其是在大胜之后,就比如他们现在。
什么事情都怕你一言我一语的集思广益,道理往往也是这么来的。
黄陂之战其实很让李平大开了眼界并叹为观止,虽然有些戏剧,但历史往往就是这样复杂。
著名的黄陂特色菜“黄陂三鲜”就有说是来自这段历史。
在农民军攻取黄陂城后,当地百姓拿出过节才用的鱼丸肉丸肉糕将其合烧热情招待农民军,并因一菜三鲜、味道极美而最终逐渐出名。
但同时在真实的历史上,农民军攻占黄陂后不久,城中的官绅士民却又居然趁农民军不备自行起事将农民军赶出了黄陂城,并斩杀了伪知县。
没错,真实的历史上,黄陂的老百姓自己就把这事干了,根本没借助任何外力。
结果农民军大怒,复攻黄陂并进行了屠城报复,同时将整个黄陂城墙完全拆毁,这才有清代重修黄陂县城之事。
对这些历史,李平并不清楚。
当然他如果知道的话,他的内心也将平静,因为他的这次突袭很可能等于救了黄陂城中之民。
被官军攻破和被人民自行反正总是不一样的。农民军很有可能将只会怨恨官军而不再迁怒黄陂之民,屠城和拆回城墙的事可能也就不会干了。
尽管不了解这段真实的历史,但这一战,李平还是对明末社会矛盾的复杂多样性和不断变化性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也对农民军有了更多的直观感受。
城外广大贫苦百姓对农民军的热情与盲从,城内市民阶层包括商贾和部分士绅对农民军从初期的持谨慎欢迎到迅速的反感和走向对立等等。
这一切无不深刻刻画了明末社会的巨大鸿沟和社会认识的剧烈摇摆,以及征服者政策失误所引发的巨大后果。
李平认为贺一龙部队的问题可能与其在与李自成合兵河南之前曾长期在贫苦的大别山区(明末一般称之为为英霍山区)转战求生有很大关系。
足够的坚韧不拔和能战敢战,却又对花花世界和腐朽生活的抵抗力比较低下。
再加上其骨干军官大多来自灾祸连连的陕西,骨干士兵很多就出自艰苦的大别山区,让贺一龙的部队从上到下对官绅商贾有着一种过度的仇视。
最终让他们在认为很安全的黄陂城内放浪了形骸,然后引发了黄陂城内各个阶层的强烈反弹。
“马永,你派人立即去再通知一遍各级军官,令他们严格约束部队,并命钱冬子从严做好纠察。我们虽不打算守城,却也不能让部队在这里养成放纵的习性。”正分析着的李平话赶话的想到说。
正在马永找人安排传令时,周文突然又好像才想起来说:“将军,还有个事忘了请示。”
“说!”
“城内的父老士民希望将军能将被贼军抢掠的钱财和马骡发还他们。”
“什么?”
李平一愣,马永也从一旁震惊的回过头来。
虽说农民军在黄陂城内劫掠的到马骡数量可能并不多,估计最多也就百十来头。但这对缺马骡的李平来说,再少也肉疼啊!
但在众人的屏息注视中,李平只沉着脸思考了片刻就宣布道:
“发还钱财没问题。
你之前说的斩杀伪官也没问题,但斩杀所有投靠贼军之人这事我们不干,也不能干。可以用我军中正缺苦役来搪塞他们。
关于守不守黄陂,你不要明说。只需说守土打贼是我等武人的本份,义不容辞。但我等毕竟是左总兵的部下,也要听左总兵的统一调遣才是。”
李平一次性的突然把所有问题全回复了,而且还语气颇善,应该还是受到了周文所说的影响。
“缴获的就是我们的,怎么还要还回去?想要,他们自己找贼人要去,与我们何干?”傻大个儿刘强的大嗓门突然响起。
这家伙又在偷听了。
“确是一笔很大很大的财富!甚至除了战马和部分马骡外,就是我们缴获的全部了,估计也是我们当前自身全部所有的好多倍,有点可惜。”周文很奇怪的接了一句。
李平瞟了一眼周文,他知道周文又在试探他了。
李平当然很清楚农民军从官绅大户手中抢掠搜刮到的财货才是大头,官府跑前留下的库存可能基本就是零或者极少。
但李平现在是官军,以后一段时间也计划还要继续靠着大明政府,并且目前还和左良玉之间有了那么点小问题。
这就意味着他学左良玉那样搞明抢或者等同于明抢的事最好不要做,更最好不要站到官绅大户的对立面而把自己的路堵死。
再说,李平一向在军中推行正道,更不可能明着去搞说一套做一套的事而让部下们思想混乱。
而思想一旦乱了,比什么都麻烦。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苦主们俱在,岂有强占之理。再说,若无黄陂城内百姓们的鼎力相助,我们又怎能夺城如此顺利。于情于理,我们都应将贼军所掠财物发还于他们。”李平坚定的表达了他的意见。
“可哪有吃到嘴里再吐出去的道理。”刘强从后面又大声的嚷嚷道。
李平脸色一变,当即转头对刘强骂道:“如若只存贪念,我又与贼何异?刘强,想当贼,你自己去。”
“可大哥,那是好多钱财啊!”刘强还是不甘。
“你给老子滚!”李平大怒。
但刘强一点没有滚开的意思,只是很委屈的对着董江鹏猛探头,一幅你怎么不声援我的表情。
但董江鹏却把脸仰到了天上,一幅我什么都不知道,跟我没关系的姿态。
李平见状,也没再理会。
“将军所言甚是,我明白了。”周文这时接过了话,脸上有明显的轻松欣慰之色。
“还有一事…”
“还有?”李平惊讶的打断了周文。
“嗯。将军好像还没有安排向左总兵报捷,周文愿往。”周文眼睛闪烁着说。
李平狐疑的看了看向来低调但现在却明显企盼的周文,本有些软了的心里再次闪过一丝阴霾。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直觉。
但他又只是装糊涂的说道:“提醒的很对。但你就不要去了,马永比你更合适,也更能代表我。”
“将军,我……”周文似乎还想再争取一下,但却被李平直接挥手示意打断了。
“此事已定,就这么办了。”李平根本不想再听。
就在周文不想放弃的打算再努力时,段强突然急匆匆的找了过来。
“长官,我们抓住了一个可疑的读书人。审问时,这个读书人坚持要见您。”段强汇报说。
“他想见我就见我,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心情正不爽的李平当即呛呛了一句。
不明所以的段强不安的看了一眼周文,然后小心的说:“这书生说有要事相告,而且时间紧迫,但只有面见了将军本人才肯说。石磊觉得他所说不像是假话,我这才急着前来禀报。”
“哦?”李平和周文都意外的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