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祯十五年十二月初八,在蜿蜒向东南流的汉水南岸,参将赵进正骑在马上随着人流心事重重的前行着。
这是左良玉大军离开襄阳的第五天。
因为离开承天府城已有一天多,整个东逃的大军终于不再那么神经紧绷,速度也慢下了许多。
与头两天从襄阳急逃至承天府城的速度相比,目前几乎就是龟速。
从襄阳到承天府城(承天府治钟祥县)300多里,两天而至,对于这样一只散乱和庞大的军队而言,真的是相当的神速了,也是极其罕见的。
但赵进却对此并没什么感觉,也不会觉得一群丧家之犬为了逃命所创造的奇迹有什么可惊奇的。
当然,这样急行的后果就是所有人都极其疲倦,现在再也很难快起来了。
本来,他们是打算在承天府城之外多歇息几天的,但只歇了一天就不得不再次踏上慌乱的逃奔之路。
农民军已开始进攻夹在襄阳与承天府城之间的宜城,承天府城也不再安全。
对于那座在汉水南岸、距襄阳不足100里的小县城,没有人会抱什么希望。虽然他们路过时看到那座小县城紧闭着城门,城上更是旌旗飘扬,但他们终归将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而已。
这时,赵进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出襄阳的阳春门(东门)时,看到的那数名在城门口看着他们离去而嚎啕痛哭的青衣官员(青色为五品至七品的官服颜色)。
他很难相像那些坚持留在襄阳的低级官员们结局将会如何,但那些人无疑还是选择了留下。
这时,前方传来的一阵悲惨哭声打断了赵进的思绪。
他抬头去看,几座简陋的草房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这是一个应该只有几户人家的贫苦小村。
当赵进随着麻木的人流走近时,看到一间草房旁有一个老婆婆正坐在地上围着一具看不清男女的尸体哭喊着,几个衣着破烂但手拿兵器的男子正骂骂咧咧的从草房中又踢又踹的进进出出。
那几个大约是士兵的家伙应该是一无所获,因为草房四周篱笆内的鸡舍鸭窝明显已被破坏多时且空空如也。
那么多军队,怎么可能还给这些后来者剩下什么。
当然,也只有这些杂牌中的杂牌才会还想着在这样的破落地捡点剩儿。
终于在某个人的吆喝声中,一个士兵开始用手中的火把去逐一点燃草屋,看来他们应该是受命行事。
那痛苦的老婆婆抬头茫然的看着一切,哭声更甚。
这时,一个明显烦躁不堪的士兵突然走了过去,一刀就砍向那老婆婆的头颅。但他的刀显然很次,以至不得不费力的拔出刀后又连捅了几下,这才让一切变得清静。
路过的所有人都冷漠的看着这一切,没有人阻止,更没有人去问一句,好像一切都那么的理所当然。
连赵进都觉得他的心已如死水一般,起不来太大的波浪。
“点燃所有路过的一切屋舍、码头,堵塞一切能看到的水井,杀死或带走一切能喘气的生灵。”
这就是左良玉的军令。
但这军令是到承天府城之前的,而现在他们已经走出承天府城一天多的时间了,怎么还在执行?
这还有必要么?
赵进的心里说不出的苦楚。
正义与邪恶总是那么的讽刺。
然而很快,赵进就发现,他还是小瞧了这个世界的悲惨与混乱。
当他们路过一个沿路而建的小镇子时,这镇中正发生的一切让赵进彻底目瞪口呆起来,就是已有了足够多的心理准备,已经快彻底麻木的他仍有些难以接受。
四处拆房破屋搜寻财物早也不再稀奇,镇子的道路两边四处可见的尸体也已让人习以为常,但那完全不知遮掩的兽行终于开始让他的心中不断抽动。
一些士兵居然就那么排着队旁若无人的在道路两旁、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侮辱着他们刚刚掳掠到的妇女,围观者肆无忌惮的笑声与妇女们的哭喊声让最后的良知也彻底崩塌。
路过的其他军伍有些像看戏一样说笑着而过,有些则干脆也一哄而散冲将上去。
面露愤恨与不忍者少之又少。
这支溃败的军队已经完全成为了一支野兽军团。
赵进几乎是铁青着脸下令属下各军加速前进,任何人不得参与到这场荒诞的盛宴之中,他们必须远离这里。
白马渡之战让赵进声名鹊起。
这几日来,他们不仅粮草充足,甚至还得到了不少肉、鱼的赏赐,更基本没有被安排执行过什么杂务,这也让赵进军队中的士兵完全没有为肚子发愁过,也自然用不着争着走到大军的最前面去抢劫了。
“这是怎么了。坚壁清野不是到承天府就停了么?怎么又开始了,这些人怎么越来越混球了。”王成武终于忍不住离开自己的队伍跑去问史明。
史明撇了撇嘴,讥讽道:“承天府城里住着湖广的巡抚,人家还要抵抗农民军呢!三光政策当然不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干。现在离着远了又恢复了,估计还为了想要减缓农民军的追击速度。毕竟承天府大概率也守不住,而我们又都跑不动了。”
“那也不能任由兵将胡作非为,这与野兽何异?”王成武气愤的说。
史明叹了口气道:“这是疯狂惯了,也是军将们用来激励士气的手段,听说这也是惯常的做法。任你胡搞,我给你兜着,所以也才会有很多人愿意跟我们左大将军干。”
“这…可我们是官军啊!土匪估计都…都干不出这种事来。”王成武憋闷的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
“官还是匪,这世道,只要你是正统,你是强者,谁还管你干过什么。左良玉屠城的事都没少干,这种小case又算得了什么”史明冷笑着说。
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那正兴趣盎然的李盛才后又说:“不过,有人倒是乐呵了。”
……
当天色开始渐暗的时候,赵进将所属人马带离了混乱大军行进的主要路段,选了一片相对人少些的依山之地休整。
他们必须与那些已经疯狂的人群保持一定的距离,否则赵进很担心自己的士兵也完全陷入疯狂。
在襄阳的那个夜晚让赵进心有余悸,曾有那么一段时刻,他很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部下们,很担心他的部下们也变成彻底的恶魔。
由于近二十万的人马不可能成一路行军,也不可能说停都停,大部分军队实际上只是在各自军将的带领下散成很大的横面沿江而行,并导致整个汉水两岸数里之内到处都是人马车流。
而有些队伍为了能找到额外的给养,甚至于会远离汉水十几里以上。
因而赵进选的临时休整地虽偏但还是会偶有一些兵马路过。
等队伍停下来之后,在马车里憋闷并花容失色了一整天的高蕾一定要拉着赵兰月去找一处安静的溪水仔细清洗。
对此很不放心的赵进看高蕾那坚决的样子也只好勉为其难的同意,并派了十来名放心的士兵去陪同。
清洗时,高蕾禁不住再次哽咽起来:“我受不了了,我一天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这几天,高蕾的精神显然受到了很大的刺激,那些就在她眼前生动上演的一幕幕暴行彻底击碎了她这个基本生活在阳光下的白领女性对人性和残忍的认知。
“我们在李平那里有些习惯了,也许这才是这个世界本该有的样子,也不知他和宋宝来怎么样了?”赵兰月苦笑着说。
因为同高蕾在山庄里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赵兰月知道高蕾因为曾经职业的关系是有洁癖的,而且还不轻。
这几天又是臭哄哄的一路急赶,又是憋在马车里不能轻易出来,还每日里担惊受怕,确实难受的很。
而她们这小半年又有点被李平给惯坏了,有点不识“人间烟火”,这也让刺激更甚。
“是啊!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高蕾再次怅然若失起来。
等清洗完并收拾好妆容后,高蕾有些歉意的对赵兰月说:“兰月,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去那边看看晚霞,自己静一会儿。”
赵兰月顺着高蕾的目光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一个高处,沉默了一下后微笑着点头说:“那我先回了,有两个士兵陪我走就够了,其他的士兵都留给你,你要小心些。”
赵兰月走后,高蕾就一个人静静的站在一处很小的山坡之上看着天边的残阳,那八九个护卫士兵则远远的百无聊赖的聚坐在山坡的一角等候着。
夕阳温柔的光芒撒照在高蕾的身上,衬托着她本就高挑的身形更加玲珑有致,她脸上的皮肤也在照映下显得更加柔美。
而她那痴痴和迷离的表情配上一身淡雅的襦裙更增添了脱俗清雅和高贵大方,让她显得那样的绝世而独立、那样的美不胜收。
山坡一角的护卫也大多被高蕾所迷住,他们看似在毫无厘头的闲聊着,但很多人其实都在偷偷的瞄看着这人间绝色。
这时,一阵马蹄声渐渐的传了过来,一队骑士正慢悠悠的从小坡的大后边绕了出来并朝着汉水的方向而行,他们应该是从南边而来。
山坡一角的护卫立刻全都站了起来,观察着这队骑士。
这队骑士一共有十几人,大多穿着甲扎着披风,很有些精锐的样子。
只是为首那人却是一个在大冬天还在外面套着一件绿色湖罗衫的儒生装扮的粉面青年,画风极其的不协调。
山坡上的高蕾也注意到了这队骑士,她不禁低头侧脸去看。
那粉面青年也正好顺着高蕾护卫的目光瞄上山坡,恰巧与高蕾打了个对眼。
高蕾微皱了下眉头,就不再理会,又陷入到自己的世界之中。
可那粉面青年却一下看痴了,他一把勒住了马,低声惊呼:“好一个标致的美人。”
接着,他立即就在马上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然后在马上抱拳大声喊道:“小生这厢有礼了,不知扰了哪家小姐的雅兴,方无科为无意的唐突向小姐致歉。”
但高蕾怎么可能理他,当即冷着个脸转头就走下山坡,走到那队护卫之中,然后迅速的离开了。
没有得到任何回复的方无科没有什何不悦,反早早的就下了马并侍立一旁并始终保持着笑容可掬的神态,只是他的眼神一直在紧紧盯着高蕾的身形。
直到高蕾已经走远,他才意犹未尽的自言自语道:“这小娘当真是闭月羞花,身条也是少见的高挑,虽然冷冰冰的,却也是别有韵味。我可太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