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拔的夜空,月明星稀。不远处被雪线隔断的大山在冷冽的月光映照下,黑白分明。
雪线上白雪皑皑,雪线下漆黑如墨。
“头儿,你说我们会死么?”
“是人都会死的。”
遥望远方山口,肖白这句恬淡如白水般的话根本无从听出好赖。
“我害怕!头儿,我真的很害怕!我不想死!”
“小屁孩别瞎寻思。让不让上现在还没个准呢。如果前线能够守住,我们就当是过来看个风景。”
肖白说完,伸出一只手掌,照着身旁稚气未脱的年轻士兵头顶轻拍了一下。力道不大,拍打到士兵的铁质头盔上,发出的声音在清冷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脆。
“头儿,白天你可是说好再也不打头的。”
“你说话不算话!”
“是吗?我有说过吗?哎呀!年纪大了,难免记性不好。再说现在这个时候,不也没人看见我揍你不是。”
好似回味,肖白再次接连“啪啪啪”的给了年轻士兵头上几下,才意犹未尽的收手。
被肖白敲打完,士兵转过头,无奈含恨看了看身旁从来没个正形的长官一眼,撇撇嘴,没再说话。
自从应召入伍,过了新兵训练期后被分配到这位长官手下,他已习惯这位长官的某些特殊癖好。虽说肖白大人偶尔喜欢没来由的捶人,拿无聊当有趣。可处久了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个没什么架子的人。只要遵守不多的士兵条例,他往日里对待他们谈不上严苛,倒是很有些任他们放羊摸鱼的意思。
另一边,天阳帝国楚州府守备协领肖白过完手瘾,收手与身旁士兵站成并排,也暂时没了言语。
如今帝国西北边陲军情告急,隔壁拜月国突然抽风,率大军大举犯边,已经连破三关。帝国负责驻守防御的第三军团要是再不能挡住拜月牲口们的攻势,只怕他们这群从帝国内部各州府抽调来的守备军真的要协助三军团与拜月人展开搏杀了。
这些日子,部队一直在行军赶路。随着边境军情,时而块时而慢,终于在昨天到达了这处新的驻防地,就是这个鸟儿都不愿飞下来歇脚的高原雪山脚下。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往昔边塞的壮美图画在这个新的驻扎地是体会不到了。如果非要描述,倒是很符合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氛围。
在抵达这里驻下后,肖白很多时候都在不合时宜的想着如果不用再收前线发来的军情简报,不关注简报战况与伤亡数字,其实这大西北莽莽高原雪山对他们这些从帝国内地过来的守备军来说,也就生活清苦了些。
但是,这种想法和期待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根据前几次急递过来的简报估算,情况只会更加恶化,伤亡只会更加骇人。也于此,他发现他带的部队最近很有些压抑。
于前线愈近,愈严重。
这种不妙的情绪虽然没到未战先怯,裹足不前的程度,但已有了一丝不好的苗头。所以,在这万籁俱静的深夜,他从扎营的主帐钻出来,想要和夜里值守的年轻士兵谈谈心扯扯淡搞活搞活气氛。
……
并排的肖白与士兵没有安静多长时间。远处一层不变的黑白景色着实不算宜人,看久了让人烦腻。
终于,年轻士兵还是不能忍受这种长久的沉默。他拄着军队制式长枪,再次偏过头看着长官眼眶深陷的侧脸,开口打破停不多久的宁静。
“头儿!你有理想吗?
这次的问话比不久前关于死亡的追问更显突兀,也显得不够礼貌。
听着士兵再次抛来的问题,肖白忽然感到头有些疼。
“看来以后还是得收收自己的不正经,努力装出些长官威严。不然天晓得手底下这些家伙会问些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肖白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却是用一贯随意的语气,轻声答道:“活下去。”
“小呆,活下去!”
正确的废话。
答非所问。
“活下去?长官你的理想就是活下去?”
这个被自家长官唤作“小呆”的士兵小声喃喃,不明所以。他等了一秒,期待自家长官能够再解释得深入些具体些,可肖白只是伸出刚才锤他的右手,大力拍了拍他宽大军服下略显瘦削的肩膀后,掉头转身,迈着大步离开了此地。
五分钟后。
回到自己大帐的肖白还是有些生理性头疼。而且手下士兵无意间的一问,更是激起了他心中的无限波澜。
一圈一圈,渐渐扩散……
看来他还真不是干心理疏导的料。
偌大的军帐只有肖白一人使用。鉴于是新的驻扎地,晚间时候,队伍里的生活官魏佳琪有请示过他,询问夜间是否需要在帐门外安排人值守,被肖白一口回绝了。
调入楚州府守备军多年,自从升了协领后,也算有了小小特权。不用再和那些大头兵一起睡大通铺,生活上也丰润了许多。
在其它事情上,他倒是很愿意配合那位生活官大人的安排。就是这调度夜间士兵值守大帐的事,被他决绝拒绝。他不习惯睡觉还被人看着,哪怕是在这个接近边塞战场,需要十足警戒的地方。
回帐的肖白脱了军服上衣,仰头倒下。倒在他乱糟糟的行军床上。
“理想!?”
“去他妈的!理想值几毛钱,还没老子帐上挂的大砍刀金贵呢。”
夜渐深,渐寒。肖白恼恨的吐槽一句,拉过军被,用单手囫囵拢了拢,和衣而眠。
……
高原的天亮得格外早。
在这个不会有公鸡打鸣,不会有虫儿闹叫的地方,肖白依然保持了很好的生活习惯——不赖床。
在天刚放亮的时候,他就一骨碌从行军床上蹦了下来,快速卷起床上尚有余温的被子,熟练迅捷的裹到身上。做完这些,他又蹲下身子,脑袋拱到狭窄的行军床下,单手撑地,另一只手直直的向床底下摸去。
一面直径约一尺的铜锣和半根乌黑的梨木棒槌,被他从床下掏了出来。
……
“哟哟哟!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哎!有虫吃!”
“铛铛铛!”
“哟哟哟!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哎!有虫吃!”
“铛铛铛!”
“哟哟哟!”
肖白裹着军被,一手提黄铜大锣,一手把着梨木大锤,在军帐外敲几下,节奏明快,唱一声,婉转悠扬。
身为楚州府守备军第一镇第九协,此处驻扎地最大的长官,部下“敬爱”的协领大人,此时不顾穿戴,裹着条白中带灰,灰中带黑的被子,竟是以这种奇葩的方式,在司起床号。
“当铛铛!”
又是几声急促的锣响。
肖白扯着嗓子,欲再唱时,部队士兵们居住的通帐里终于开始很不耐烦的回应。
“早起的虫儿被鸟吃!别敲啦,吵死啦!”
“就是,天都还没亮呢,让不让人活了?”
“我们要投诉!我们要向守备大人投诉!”
“对!投诉!”
“迅哥儿,你昨天不是和我们说已经将那面破锣藏起来了吗?怎么又被他寻到了?”
“我昨天藏在女厕所的。该死!准是又被他给寻回去了!”
“愚蠢。你不知道大人最喜欢巡视女厕所吗,居然藏到那种地方。”
“我们抗议!我们要人权!”
“对!根据士兵条例,我们要投诉”
……
伴随敲锣声,咒骂声,营地像炸了窝一样。
“铛铛铛!”
“你们这群王八蛋杂牌军,还不赶紧起床,今早伙房班做的南瓜粥配玉米饼,去晚了没吃的别怨老子没通知!”
肖白眯着眼,又吼了一句。
“切,唬谁呢?从楚州出来,咱别的物资带的不多,南瓜玉米可是装了有好几大车!”
“就是。迅哥儿你不说我都忘了,好像和咱同来的衡州守备军,还笑话咱什么来着?”
“楚州玉米南瓜军!”
“对头!就是这名字。不过我看他们也好不到那去。那群混子,带的尽是土豆地瓜,还不如咱们呢。”
“衡州土豆地瓜军!”
几声锣响,几声抗议。这群不以为耻的丘八们被肖白一阵吵闹,到底是慢慢悠悠的从大通铺上提着裤子滚了下来。不过他们都是些脑回路清奇的家伙,抗议无效后,竟然又将话题转进到比较到底是玉米南瓜做军粮比较有营养,还是土豆地瓜做军粮比较有营养上。
……
驻地伙房的玉米南瓜粥确实熬好了,满满三大桶。不过负责伙房事务的炊事班连半根人毛也没见着。
“这帮王八蛋,越来越懒了。一整天到晚上才开火一次,每次都煮好几大锅,当晚吃不完第二天早上还得接着吃凉的。”
司了起床号,肖白没有回营帐先洗漱,反而抢先奔进厨房,嘴里碎碎念的抄起桶里的大勺子搅了搅,然后抽回手,像变戏法一样从裹着的军被里掏出一个大瓷碗,一气呵成的给自己满满当当盛了一大碗粥。
至于刚才那面黄铜大锣与半截梨木大棒槌完成任务后,早不知被他又扔到了何处。
盛好早餐的肖白也不讲究,靠着锅台,准备就地蹲下开吃。反正他预计这个点大伙肯定还在抢茅房阶段,顾不得跑来占领伙房,数落他败坏部队形象。
“帝国军部楚州府治下守备军第九协三等生活官魏佳琪报告!”
好巧不巧,肖白刚端碗蹲下喝了一口,伙房外就传来了报告声。
说到每天跑厨房吃早餐,没人能比早。要说稍晚一些的,那么一定是现在这个站厨房门口打报告的大妹子——他的生活官魏佳琪。
这妹子仗着性别优势,不用和那群丘八们抢厕所。
听到门外喊声,肖白神情一怔,身子条件反射般朝棉被里缩了缩。没法,他知晓当下形象欠佳。又或者说在异性,又是自己下属面前,他还是希望自己形象能够伟岸一些的,尽管大多数时候他根本与伟岸形象八竿子打不着。
“是佳琪啊!你等等。”皱着眉头,肖白沉吟一瞬,然后赶紧用手抹了抹嘴巴上的食物残渣,端着碗向厨房中间就餐区极速冲去。
直到他找了张桌子坐下后,才清清嗓子,对着厨房外朗声回道:“进来!”
话音未落,一丝淡淡的香气自门外飘然飞入刚从锅台下换到伙房餐桌上正襟危坐,努力保持体面形象的肖白鼻中。
“这妹子,是在诱人犯罪!”
肖白鼻子比常人灵敏,来人身上微弱的香味先一步冲入他鼻中,这令他有些上头,又开始不自觉回忆起当初这妹子入营服役的场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