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琅琊郡,华县地界。
一位衣衫褴褛的干瘪老头,佝偻着身子,紧紧捂着单薄的衣服,里面鼓鼓囊囊,正护着一名两岁稚童。
稚童被用布条绑在胸前,同时老头腰间还拽着荆条绑扎成的拖板,上面载着几十斤的柴火。他就这么一步步陷着大雪,朝着县城走去。
老头已经行了二十里山路,来到了大路上,这里的雪已不是那么深了,只要再走十来里,便能看到城墙。
这大灾之年,区区三十里路,都举步维艰了啊,大雪连绵下了十天十夜!
如今已是正月廿九!依旧天寒地冻,湖泽冰封!
无数民房被大雪压垮,又兼苛捐如虎,百姓缺衣少食,饥寒冻毙者无数。
老头自家早就塌了,他是猫在围墙与冰雪形成的窟窿里,活到了现在。
此刻狂风拍打着脸颊,耳边尽是呼啸声,寒风冷得像是老天爷要杀人。
雪已经停了,但在这样严酷的气候下,即使没有飘雪,也是难以忍受的。
可老头硬生生忍受下来了,他还不能死。
趁着大雪终于停止,他带着孙子到茶山上砍了些木柴,打算送去城里卖钱,换些口粮。
他已经三日没有吃东西,孩子也已经两日未进米食。
老家附近的东西,都已经吃光,他最后的希望,只能寄托于县城了。
说不定城里已经开仓放粮,前两日他还看到不少流民逃难过去呢,再不济,柴火总要吧?这大冷天的,总能换些粮的。
忽然,他脚下绊到了什么,低头一瞧,好像是个人,被雪覆盖了,不知生死。
老头连忙放下拖板,抽出腰间的柴刀拼命扒拉积雪,等把这人完全拖出来,便叹了口气……
死了,都冻成冰,简直比铁还硬。
还是个带着孩子的妇人,全身上下光溜溜,就小指上戴着一枚铁扳指。
她紧紧的抱着怀里的婴孩,而她怀里的婴孩,保持着啼哭的模样,也成了冰坨。
母女二人都没有衣服,也不知道是被人抢走了而冻死,还是冻死后被人抢走。
这年头,已经有人开始食人,而抢走妇孺的衣服,任由其冻死,甚至都不足为奇了。
老头一路走来,已经见过不少干硬的尸体,或孤独一人,或成双成对,乃至全家老小相拥冻毙者,亦不少见。
“唉……”老头看着这对母女,想起了饿死的小儿媳妇。
老头姓姜,共有两个儿子,老大姜田身强体壮,会舞刀弄棒,是个能打仗的,死在了战场上。
老二姜农性情木讷老实,是个干农活的好手,两年前被强征入伍,也死在了战场上。
万幸入伍前成了亲,还留下了遗腹子。
儿媳妇不容易,这些年不是灾荒,就是叛乱。她一边照顾自己这老朽,一边把孩子拉扯到两岁,然而去年齐王司马冏扩修王府,不仅钱粮从他们身上摊派,还在秋收期间强征劳役。
没办法,全家就他一个男人,又没有钱顶劳役。
儿媳妇孤零零带着孩子拼命抢收,奈何还是错过了,一场大雨,大半的谷子都烂了,而赋税一点不能少缴。
被逼无奈,只能卖了老大战死赐下的五亩地,成了华县张氏豪族的佃农,更甚至连斧头都卖了,全副身家只剩一把柴刀。
本想着留着这把柴刀,冬日里去深山里挖野根熬过这个冬天。
可是还没曾想,又遇雪灾,大雪封山,到处是白茫茫一片。
万般无奈,他跑去城里,求贵人接济,却被无情拒绝。只因大灾之年,借贷者甚多,他一介老朽,都不愿搭理他。
等姜老头回到家中,房子也塌了,儿媳妇就是这样抱着孩子,缩在冰窟窿中,冻僵而死。
临死前,将全身的衣物脱下,紧紧包裹孩子,等到了他回来。
“哇啊啊啊!”姜老头扒尸体的动静,惊醒了怀里的孙子。
“奴儿乖,别哭……”
姜老头给孩子取名‘奴儿’,便不指望有出息,活着就行。
见孙子哭醒,他连忙哄着,同时用柴刀刨坑,要将这对冻毙的母子掩埋。
“阿翁,饿……”孙子在怀中虚弱地张口,眼睛都没有睁开。
姜老头又哄:“有吃的,有吃的,等阿翁埋了你娘……埋……埋了她,就带你去进城。”
“阿翁爬上山劈了好多柴,等进了城就有粮吃了,快到了……快到了……”
一边哄,一边凿开冰雪,挖了个浅坑,总算将路边母女的尸体草草埋了。
他不敢耽搁,连忙拖着木柴,继续前进。
姜老头越走越慢,本就虚弱的他,刨坑浪费了太多力气,不禁后悔自己滥发善心。
这严寒之下,活人都顾不得了,哪顾得来死人?
“快到了……快到了……”
“到了就有粮吃了……”
姜老头浑浑噩噩走了不知多久,终于看到了城墙。
然而等他靠近,却见城外拥挤着一片片像他一样的流民。
这些人彼此或不相识,但都蜷缩在一起,沿着城墙蔓延到视线之外。
他们身上,大多落着雪,一动不动,似乎是死了。
还有的尽力抖动,一抽一抽地,搓掉身上的冰雪,想尽一切办法取暖。
姜老头枯槁的脸,越发僵硬,他靠近过去,拍打着一具‘雪人’。
却发现那人已然冻僵,乃至于和周围的十几人,冻成一块!
“咋不进城啊?”姜老头张嘴喊着,但声音却干冷得沙哑。
没有人理会他,这里的活人,只知道抖动、搓雪,似乎这样就可以活下去了。
“进城啊!”姜老头一边走,一边喊,终于找到紧闭的城门,然而却是无法靠近。
因为那里堆积着最多的尸体,乃至形成了冰人构成的雪坡。
看着几乎被‘掩埋’的城门,姜老头心彻底凉了,想哭都哭不出来,想喊也不知道喊什么。
明明三天前还能进城的,怎么不让进了?
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对他解释,他也没有人可以询问,等待他的只有饥饿与寒冷。
姜老头只能沿着城墙,不断地走着,他不甘心,或许其他城门是开的呢?
然而他无论走多远,都能看到冻毙的百姓,无数的人,混合着冰雪,把这座城围住了。
姜老头看着第二扇封死的大门,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流民会沿着城墙环绕……他们都是和自己一样,把希望寄托于第二扇城门,甚至第三扇……第四扇……
还要走吗?姜老头麻木地又走了两步,蓦然发现,那几十斤木柴,早就不知道被他扔到哪了。
要找回来吗?不必了……都是湿的……湿透了……
只有干柴才卖得出去,什么进城换粮,都是自己不知道何时开始欺骗自己的……
他累了,他终于无助地倒下。
和其他流民一样,蜷缩在一个个雪人旁,抖动、搓雪。
但比其他人要多出的是……还要捂着怀里干瘦如柴的孙子。
从很早开始,孙子就睁不开眼了,早在把孙子从儿媳妇怀里拔出来时,就已经意识迷糊,浑身发烫。
姜老头知道,这孩子挺不过多久了,可他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
最终,他只能像儿媳妇一样,僵硬地脱下衣服,想要包裹在孩子身上。
“阿翁……饿……”孙子被抱出来,寒风一激,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姜老头听到这声阿翁,终于崩溃,捶胸顿足地痛哭:“你把我吃了吧!”
“啊啊啊啊啊!”
战争,赋税,加捐,劳役,天灾……饥饿、寒冷、死亡,一步步压垮了他。
本就饥寒困顿的他,痛哭宣泄后,终于累过了头,头一歪昏睡过去。
黑暗中,他做了个梦,梦见老大老二平安归来,朝廷共奖励了十亩田。
老大成亲生了个女儿,老二成亲生了个儿子。
那孙女叫什么呢?叫雪儿吧,为何叫雪呢?
姜老头在梦中产生了这样的困惑,陡然间一场大雪就来了,然后他看到了儿媳妇赤果的尸体,忽然抬头对他说:“阿父,奴儿交给你了……”
冷,好冷!
姜老头猛然间惊醒,一阵彻骨的冰寒,窝心的冷。
那是之前未来得及脱下,而敞开的衣襟……以及怀里冻成冰坨的……
“奴儿!”
姜老头撕心裂肺地叫喊,心里痛哭:奴儿,阿翁能带你活下去,能活下去,阿翁去吃人肉……
他疯狂地搓揉冻僵的孙子,可是他也快冻僵了,身体几乎无法动弹,形如僵尸。
但还是拼命地搓揉,拼命地搓揉,但除了让自己活动开来以外,最终只确认了一个事实……奴儿死了。
最后的亲人,最后的精神支柱没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着了。
“老天爷啊!你怎么不把我带走啊!”姜老头的泪水在眼皮上形成冰锥。
像他那样的睡去,理应是再也醒不过来了,可偏偏,他醒来了……在冻僵前的最后一刻。
“呜呜呜……”姜老头甚至无法做出表情,只是茫然而麻木地呜咽。
老天爷带走了他所有的亲人,独独留下了他到最后,看着这个白茫茫的天地间。
忽然,他挣扎着爬了起来。
“奴儿,咱不能死在外面,阿翁带你回家。”
姜老头没有沉浸在孤零零一人等死的痛苦中,他再一次说服了自己。
他在想,老天爷让他醒来,就是要他为亲人收尸的。
落叶归根,老伴和儿媳妇,还有老大老二的衣冠冢,都是埋在家后面的土坡。他和孙子,也得回去。
就这样,姜老头一步一步坚定着走着,踏上了返程的路途。
也不知走了多久,老天爷要杀人般的寒风逐渐停息了。
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野外有婴儿的啼哭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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