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拍打在舱壁外,几番颠簸后,阿浪从打盹中悠悠醒来。他保持着蜷缩在船舱角落里的姿势,紧了紧身上破旧的薄衣,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周围嘈杂的环境中有人注意到他这个偷混上船的瘦弱身影。
常年在南海烈阳下劳作,阿浪裸露在外的小臂肌肤呈现古铜色,但又由于长期营养不良,他并没有与肤色匹配的壮实肌肉,手臂就像两根能轻易掰断的竹竿一样纤细。
可少年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却是格外明亮,正偷偷盯着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正忙上忙下给船上客人端茶倒水的侍女们。
阿浪咽了口唾沫,望着那些眉眼之间媚波横流的俏丽侍女……手中的茶壶,越发感到口干舌燥。
这开往南海深处的渡船已航行了两日,他滴水未进。
那些侍女姐姐看上去好像很好说话,要不……
不行不行,万一被发现是偷渡者,他就完蛋了,哥哥的救命药也……
忍忍也就过去了。
正当阿浪打算再次将脑袋埋在手臂间睡觉之时,一盏茶蛊恰逢时宜地被轻轻递到他面前。
那端茶的手指修长苍白,阿浪迷茫地抬头望去,看见近前弯腰站着一位蓝衫公子,虽然他带着金色面具,但面具后那双眼睛真是好看,让阿浪莫名就觉得这应是个好人。
只是这公子身边站着的那黑裙姐姐面相有些吓人,莫不是出门时粉搁多了脸才白成那样?那她阴森的眼神盯着他,让阿浪浑身打了个颤。
“放心,并未下毒。”
听这温润如玉的嗓音,定是个大好人。阿浪如是想道,接过茶蛊,怯声道:“多、多谢公子。”
阿浪仰头大口喝茶,就听见那公子小声与身边同伴说道:“莫以貌取人。”
女子没好气地冷哼了一下。
阿浪缩了缩脖子,其实他听见了,在自己饥渴地望着船上侍女的时候,那姐姐轻蔑地低声骂了一句“小色鬼”。
所以这位公子是听了同伴之言,才看出了他实际上只是想喝茶解渴?
“这躺船票一人十金也就罢了,一杯茶竟然卖五两银子,你自个儿一口没喝,倒是舍得给一陌生小子……”
一杯五两?!
阿浪心头一惊,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茶蛊,折算着这一杯茶水能让哥哥吃上几个月的药材。
他充满感激地抬头望向那公子,不知该如何报答,只能祝愿恩公一世安康,三妻四妾,人生美满……嗯?怎么感觉那黑裙姐姐的眼神忽然就充满了杀气。
幽盈也不知是为何,之前只是看这黑瘦小子盯着那些搔首弄姿勾搭富人的妖艳贱货们而感到好笑,可就在这小子对萧煜露出感动万分的眼神时,她突然就看他不顺眼了起来。
幽盈狠狠地瞪了少年一眼,让阿浪浑身打了一个哆嗦。
萧煜自是看不到少年的反应,这艘渡船上载满了来自神州各处的客人,尽管形神各异,但都有着同样的目的。虽然目不能视,但他的其余感官却是敏锐异常。自两日前登船起,萧煜便记住了船上每一个人的气息、步态和习惯。
在萧煜的印象中,这少年一直默默缩在角落里,若非幽盈那一声“小色鬼”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并不能轻易推测出这少年是渴极了。
虽然看不见少年面容,但那心跳以及气息浮动,可不像是起了那类心思。
“幽盈……”
腰间软肉被狠狠拧了一把,萧煜吃痛,迎来了幽盈劈头盖脸的讥嘲:
“好呀,某些人口口声声承认自己托大了,保证下次再也不犯,临行前答应得好好的,说是这趟都听我的,这就开始唱反调啦?”
“我没……”
“老娘还没和你算偷袭我的账,还有那什么九十多斤的烧饼是怎么一回事?你和那臭女人背着老娘勾搭成奸,给我逮了个现行,那么多饼,吃不死你们这对狗男女!”
“一身业障臭死了,我都不想靠近你周身三尺!明明那么弱,也就身子抗揍了些,竟还敢对凝神高手下咒,你就没想过如果做不到,一切都要应在你自己身上?你以为把那咒印缠上绷带遮掩住就无事了吗?!”
“不过是买一幅画,师父给足了本钱,我一人足以完成任务。臭药罐子你给老娘听好了,这次是师父念在你重伤给你开了个假,南海行只是游山玩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准出手。”
幽盈发泄了一通,气总算是消了些,想着该软硬皆施,正打算放柔语气,忽闻舱外甲板上传来妇人惊恐的尖叫:
“孩子,我的孩子掉下去了!”
满堂一静,随后不知是谁嗤笑出声:“到底是扁毛畜牲,怕水的要死,这小孩说不得又是哪里偷来养的。”
所有人哄堂大笑。
萧煜微微皱眉,即将起身之际,就听轻盈的脚步在身边迅速经过。
然后就是“扑通”落水声。
幽盈靠在窗边向下看去,那黑瘦少年在碧波中像鱼儿一样灵活游蹿,没几下就接近了溺水的婴儿。
阿浪一把揽住孩子,右手攀在船桨上,竟是顺着那杆爬上了侧沿,轻轻一跃跳上甲板。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让人看得想给他喝彩。
美妇人接过哭闹的婴儿,不住地朝浑身湿透的阿浪道谢。许是没见过这般姿色艳丽的女子,阿浪腼腆一笑,将衣衫用力拧了把水,就要猫着腰溜回船舱老位置。
“这位客人,且慢。”
阿浪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就听那娇媚的声音接着从渡船顶层最豪华的房间内传下来:“上船的每一位客人奴家都记得面貌,您却是面生得紧呢。”
全船寂静,便是刚才笑得最大声的丈高壮汉都闭上了嘴,似乎生怕惹怒了上面发话的那女子。
“莫不是,偷渡的吧?”
阿浪觉得自己用出了吃奶的劲在喊:“我,我交了船费的!”
“哦?您是指这个蚌珠?”
一枚足有半个巴掌大的珠子从顶层窗口被扔出,弹了几下后滚落到阿浪跟前。
“这个大小的确少见,可谁让现在这天下是人族说了算,买卖都得用真金白银。在奴家这船上,这蚌珠却是值不起这个价呢……”
“可是……”
“唔,是哪个贪财,将他放上来的?”
女子妖媚的话音刚落,众多侍女中有一人面色瞬间惨白,慌张跪下,却连一句“饶命”都未来得及喊出,就被一拥而上的侍女们围在中间。
阿浪眼中,那些好看的姐姐们终于露出了狰狞面目,袖中藏得哪是什么美人玉手,分明是巨型的螳螂镰臂!
血肉被切割,那私自放阿浪上船的侍女就这么被无数夺命镰刀撕成了碎片,丢入大海。而那些船客则是仿佛看了一场精彩表演,显得异常兴奋。
阿浪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得瘫倒,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走上了什么样的绝路。
那是,妖?
那神秘船主继续开口:“客人,若您付不出十金的价钱,奴家只能请您下船了呢……”
下船?
这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汪洋,他水性再好,下了船能去哪寻到陆地?
“我、我……”
阿浪已经被吓傻了,那得了他帮助的妇人早已躲到一边,生怕和他沾上丁点关系。
“来人,送客人下船。”
“且慢。”
船舱的角落里,萧煜缓缓起身,将一袋金叶子放到桌上,说道:“他的船票,在下出了。”
一旁的幽盈拽着他的袖子,显然是努力过并且失败,脸色黑如锅底。
这人还真是不听话,他人是死是活关他鸟事……可若是自己阻止他,按这人的性子必然要与她闹翻,以后再吃上一口可就难了。
阿浪看着萧煜宛若在看救世主,心里已经将他祖宗十八代都感谢了一遍,并且暗暗发誓若能安全脱身,恩公就是要他做牛做马他也愿意。
但其他人的眼神就不一样了。先前由于幽盈的气场震慑,无人敢靠近那边,现在萧煜自己站了出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感受到萧煜身上若有若无的仙人血气息,那些螳螂侍女一个个心神摇曳,目光泛红,口水都把持不住流了下来。
“人类?这里竟还有人类?”
“这味道是……仙血!此世居然还有仙裔尚存!”
“哈哈,天不亡我!我的道伤终于有救了!”
“好香,是纯正的仙人血脉!”
……
神秘船主发出了一阵银铃般的轻笑,道:“这位公子,方才是十金,现在可不是那个价了呢……”
“阁下是打算坐地起价?”萧煜淡淡说道。
“这海市呀,十年一开,而那蜃楼,更是百年才开一次,要入那蜃楼寻得至宝机缘的客人数不胜数,奴家修为低弱,只能做这渡船生意敛些财物,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何况这次蜃楼开启,据说蜃楼之主玉珠夫人都会露面,那这船票可就更珍贵了,想必公子您能理解的吧?”
萧煜默然不语。他几乎是立刻就想明白了其中关要,她就是故意放那少年上船,即便那姑获鸟的孩子不意外落水,那少年仍会被寻由刁难,自己也不会坐视不理。
对方自上船时就盯上了自己,既然是妖,那想要的无非就是——
就听那神秘船主娇笑一声,道:“奴家要的也不多,一蛊公子的心头血即可,当然了,若公子不介意与奴家……”
臭婊子当着她的面发骚,欺蛇太甚!
某位觊觎……不,是关照萧煜已久的人听到这终于是忍无可忍,拍案而起,霎时整条船震了一震。
诡谲的黑影自幽盈脚下散开,那些现出些许原型的妖纷纷惊慌避让,唯恐自己碰到了丁点黑影而陷入无边无际的梦魇中。
那船主像是被幽盈的气势吓到了,不再说话。
“十金就十金,我不占你便宜。”幽盈轻笑着将装着金叶子的袋子扔到地上,这笑容在群妖看来有些令妖毛骨悚然。
她一把揽过萧煜的脖子,力道太大差点将他扯出一个趔趄。
“诸位活到现在都不容易,警告我先放这。这人是我的血食,莫说给你们吃一口,便是看也不准多看一眼!好生安静开船,谁若是敢觊觎,呵呵……莫要以为各自背后都有靠山便能为所欲为,敢问你们有谁强得过我师父?”
麒麟甲印现于幽盈手中,满船皆是噤若寒蝉。
幽盈满意地坐下。
呵,她现在也是个会动脑子不轻易动手的斯文蛇了。
在幽盈一拍之下支撑到现在的桌子终于四分五裂。
萧煜嘴角轻微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