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放弃了。”
夜色降临,风带来刺鼻的腐臭与焦味,带起幽盈的黑色裙摆,其上绣艺精巧的一株株血色曼珠沙华似是活了过来,栩栩如生,绽姿妖冶。
虞晚雪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要走便走,我不会放弃的。”
幽盈眨了眨深邃绿眸,似笑非笑:“这儿已经没有活人了。”
虞晚雪怒目而视,指着高墙下扎堆的尸潮,一字一句道:“他,们,都,还,活,着!”
“活着倒是活着,但是否还算是人,你早就心中有数了吧?萧煜又不在这儿,你这副侠肝义胆做给我看么?”幽盈掩唇轻笑,顺手捻起发丝,心不在焉地说道,“若是虞捕头于心不忍,我不介意一个人扫平这些尸人。何况见识了这边的情况,你我都清楚,这本就是最佳选择。杀人这件事上,我从来不会有什么负担。谁叫我也不是人呢?”
虞晚雪并未像幽盈期待的那样暴跳如雷,认真看着她的面庞片刻后,虞晚雪转身望着高墙,轻声说道:“你倒是变了许多。”
“……”幽盈玩弄发梢的指尖一顿。
“他当真是一个神奇的人,与他相处久了,总会不自觉地变了性情。你当初见谁都是杀气冲天,如今竟会体谅起他人心情了。就连我也……”虞晚雪喃喃自语,眼神恍惚了一瞬,又立刻恢复坚定。
“我乃剑客,剑心不折,岂会逃避责任?若屠刀非得举起,哪怕后世追责,骂名我虞晚雪甘愿担上一份,岂容你独享?”
身旁的空气沉默了许久,才传出了一声不咸不淡的“啧”。
虞晚雪却从中听出了一丝轻微的羞恼与不服,心底泛起一点小得意。
这一遭,是她小胜。
尽管敌人威胁甚大,她的挖墙脚行动也迈出了胜利的一小步。
这点细微的表情变化自然逃不开幽盈的发现,她正准备好生给这只意图不轨的偷腥猫一记惨痛的教训,忽然就听到了一道诡异的笛声于城中四起。
骚动着的尸潮沉寂了一瞬,而后齐齐爆发出远非常人能发出的吼声。他们像是挣脱囚笼的凶兽,争先恐后地扑向白露建起的高墙,前赴后继,远看过去便真如潮水冲击。
幽盈双瞳收缩成线,而虞晚雪已经拔剑冲了出去。
剑气龙滚,虞晚雪冰寒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这不是一场瘟疫!”
“我们都错了!”
“这是尸兵!有人能操控尸人行动!”
尸人的疯狂超乎二女想象,他们以超出身体极限的力量,飞蛾扑火般撞向墙面,惨烈的撞击声接二连三,骨骼断裂的脆响清晰刺耳。那些径直撞死的尸人还未倒下,身体就被后方扑来的尸人淹没。
尸潮有节奏地冲击着一处墙体,他们很快就汇集成一大片,后来者扒拉着同伴的血肉,竟是渐渐形成了一座正在拔高的人梯。
然而白露凭空捏造的高墙顶端不可企及,尸人阶梯攀爬不到一半,顶部不断瓦解,尸人落雨一样坠在地上,传出道道闷响。
一切都失控了,虞晚雪心如刀绞。
似是见到突破无望,笛声曲调一转,操控着尸人改变方向。尸梯轰然倒塌,尸潮向着更矮的沧州城城墙,浩浩荡荡地扑去。
若是让他们离开了,哪怕只是十几个,后果都不堪设想!
虞晚雪左手摒起剑指,玉璃剑擦破空气,发出清悦的剑鸣,朝着尸潮前端斩落。
她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该下手时绝对是必杀之剑,这一剑的目的就是葬灭最前方的几十尸人,阻断尸潮前进。
余光一瞥,虞晚雪勉强捕捉到幽盈手燃离火,鬼怖仙泣全开,脚下黑影重重,径直撞入尸潮后腰部分。
虞晚雪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用力向下一沉。
似是雪虹拂夜,剑坠白星。
也是在这个瞬间,虞晚雪敏锐的直觉突然向她发出了警报。虞晚雪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栗,她甚至没有来得及思考,身体本能地强行止停了剑势,气机逆流,生生将剑尖扭转,刺向了斜上方。
炽烈的拳风与剑气碰撞,爆发的气浪冲垮下方奔跑的尸潮。玉璃剑似是难以招架那饱含杀意的一拳,从中弯曲成满月圆弧后迅速回弹,劲气沿着剑身游走,轰击虞晚雪持剑的右臂上,透过她的右背心而出。
虞晚雪“噗”地一声当空喷洒鲜血,坠地后勉强借着残劲稳住身形,单膝跪地将长剑插入地中,竟是硬生生在道路上犁出一条十丈有余的剑痕。
她伸手捂住红唇,又是一口压不住的血从胸腔内上涌,刺目的的猩红从她的指缝间汩汩流下,滴在烧焦的地面上。
“哦哟!吓死个人哩……”
影蛭偷袭未的手,甩了甩发麻的手掌,颇为欣赏地赞叹道:“明明才刚刚摸到凝神境的门槛,这匆忙的剑招竟扛下了人家的全力一击呢,不错不错……”
“咳咳……凝、神境……天字号、影卫!”虞晚雪眼前一阵发黑,体内五脏六腑感觉都被拧到了一起。她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死死盯着步步逼近的那个覆着青铜獠牙面具的黑衣人,寒声问道:
“投毒之人,便是你?!”
影蛭一愣,点头笑道:“是呀,这天地间,大抵也就人家能想出这么有趣的节目了呢……”
有趣的……节目?!
“哈、哈……”虞晚雪将左手搭在握剑的右手上,摇摇晃晃地缓慢起身,原本溃散的清盈剑气再度聚拢。
她竟是不顾压制伤势,要强行出剑。
“啧啧啧,身材不错啊……”影蛭直勾勾地盯着虞晚雪那双修长紧致的腿,言语中却透露着一种与色欲截然不同的意味。
“人家也想要呢,要不就整条切下来缝到自己身上吧?”
飘扬在四周的笛声忽然又是一转,前冲的尸潮纷纷止步,骤然转身朝后方扑去。
虞晚雪惊觉回首,哪里还看得见那个黑裙飘飘的身影?目光所及之处,尸潮的中心隆起了一个由数不清尸人堆压而成的巨大球体,幽盈正是被它们团团围困在其中。
“天玑老爷子难得有此雅兴呢,那个妖女血脉特殊,用来做母体的确再合适不过了。”影蛭哈哈大笑。
幽盈……
虞晚雪仓惶拔剑,转身欲劈开尸潮,伤重之下心态失衡,竟是犯下致命错误。
影蛭阴冷癫狂的声音已然近身:“这两条大长腿,人家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哟?”
势不可挡的拳头即将落至她脆弱的后背,虞晚雪眼中流过一丝狠绝,剑气包裹长剑,竟是弃守转攻,要与影蛭以伤换伤。
玉璃刺破血肉,透体而出,剑光纯粹璀璨,似是在影蛭身后开出了一朵绚烂的白花。
凝神境顶峰强者的拳头也结结实实落在了虞晚雪的身上。
虞晚雪被砸飞出去,鲜血一路飞洒,坠向了汹涌的尸潮。
生死交临之际,她感觉自己像一片轻盈的落雪,即将坠入大地,消融在永恒的寂静与黑暗里。她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意识消散前,余光隐约看见了天边亮起的光明。
已经……天亮了么?
耳畔风声止歇。
一只略微苍白的手揽住虞晚雪脆弱的身子,将她稳稳地接落,来人将某颗稍显苦涩的丸子温柔地送进她的口中。红唇与指尖相触,微凉,却令她感到格外安心。
温和的药力在她体内化开,飞快治愈着伤势,虞晚雪听他这么说道:“这药是帝师特意为镇妖司成员炼制的,晚雪姑娘且放心养伤,接下来就……”
虞晚雪忽然就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委屈,不等他说完就像个央求吃糖被拒绝的孩子,缩在萧煜怀里轻微瘪嘴:
“你怎么才来……”
萧煜稍稍一怔,旋即轻笑:
“抱歉,我来晚了。”
这温润到心坎儿里的嗓音直击虞晚雪的灵魂,若不是有萧煜扶着,她那已经酥麻得掉渣的骨头怕是支撑不住这九十多斤的身子了。
瞧这人,冰眸缱绻,雪发流风。
虞晚雪下意识夹紧了双腿。
真想当场便宜了他。
但这男人该死的温柔只让神志不清的女捕头失神了小会儿,虞晚雪意识清晰的瞬间,立刻焦急地催促道:“你快走,那个人是凝神境的高手,你半点武道不通,根本不是对手!”
“不必担心……劳烦前辈照看一下在下的朋友。”
虞晚雪这才发现,之前的光压根就不是什么日出。她方才目光都黏在萧煜身上了,完全没注意到萧煜身边那头浑身赤红的五尾豹子,威武雄壮至极。它身上缭绕的火光如此炽烈,那道出现在城头的亮光,便是萧煜骑着它飞越过城墙,朝坠落的她扑来……
虞晚雪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冲击过强,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天爷哟,这个男人怎么可以这么勾人,真真是要她的命了。
虽然眼下这副光景谈起风花雪月过于违和,但娘亲说的没错,女人恋爱脑当真要不得。
流夜冷淡地瞥了眼面色略带潮红又开始胡思乱想的虞晚雪,初步判定这萧景和后人的朋友多半是个傻子,也就腿长胸大了点,约莫不长脑子。
它没好气地应道:“本座不插手人间纷乱,只听命瑶姬大人护送你至此,不会替你杀人,莫得寸进尺……罢了,你且去料理此间麻烦事,这女人不会有事。”
“多谢前辈。”萧煜拱了拱手,走向被玉璃剑捅了个对穿的影蛭。
“哈哈哈哈,你可算是舍得现身了,竟然还搞了个拉风的坐骑……”影蛭用力拔出玉璃丢到一旁,腹部的大洞狂飙鲜血,他却一点都不在意,坐在地上兴奋地盯着萧煜狂笑。然而他话没说完,流夜身上缭绕的火流骤然飞出一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影蛭半边身子吞没。
堂堂凝神境大高手,曾经在影卫中实力跻身前三之人,纵观九州南北,除去圣人,世间能说稳胜他的人不超过双手之数,竟是在这一道巴掌大小流火的焚烧下痛得满地打滚。
萧煜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便知对方正是那时在杭州遇到的敌人,轻笑道:“这一切果然是阁下引起的灾祸,啊,奉劝阁下一句,流夜前辈虽然超然世外,不理俗事,但你还是注意一下言辞,莫再冒犯了前辈。”
上古大妖,便是被天道限制了原本实力,那也是能与圣人叫板的存在,与白子麟相当,一巴掌拍死影蛭并不会比拍死一只蚊子难上多少。
那火焰将影蛭半边身子彻底烧焦才熄灭,最后影蛭已是奄奄一息,状若死狗躺在地上微弱地喘息着,连那副几是在面皮上生根的青铜面具都有脱落的迹象。
“痛……痛、痛快……”影蛭仰天笑着,笑声艰涩,竟是只用未被焚烧的另一条腿就缓缓地站立了起来。
到底是凝神境强者的生命力,只不过由于另外半边身子已然完全不成人形,那姿势便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哈哈,蓝眼,白发,还姓萧……萧煜啊萧煜,你倒是给了人家一个大大的惊喜呢。哦不,算起来,人家面前的这位,可称得上是北辽的亲王呢……我的亲王殿下,不知上京城里的那位若得知了这个消息,面上的表情该是多精彩……”
虽然以影蛭现在的状态要杀只会普通道术的萧煜也不算多难,但影蛭做事向来稳妥,不排除那头可怕的豹子再出手的可能,他得有些保命的筹码……
这次确实是他玩大了没收住。
谁知萧煜轻笑一声,说出了令虞晚雪都花容失色的话:
“我不怕阁下将此事宣扬出去,不过,阁下不必威胁我,因为我本就会放你走。”
影蛭一愣,竟是都忘了用上自己标志性的癫笑,说道:“喂喂喂?这可是你不可多得有机会报仇的机会呀?这么些尸人都是我干的,你那情人小妖女现下生死不知,你若拼尽全力,说不得真能杀了人家哦?”
“那样不好。”萧煜平静地说道。
影蛭听到了迄今为止最荒谬的笑话,正要放生大笑,但萧煜接下来的话让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烈火融骨,千刀万剐对你来说,太轻了。无辜遭难的沧州百姓、许夫人的师门、被你伤到的晚雪姑娘、幽盈……还有那些过去惨死在你手上的无数冤魂,仅是那样的死法,如何够?你不过是个跳梁小丑,被影卫都嫌弃的蠹虫,是只能躲在阴暗水沟里夹缝生存的老鼠,不过,你确实让我感到恶心……那样简单的死法不够。”
“所以我说,那样不好。”
萧煜摊开左掌,掌心上有一枚极淡的浅灰色刻印隐约浮现,若不仔细观察都看不出它的纹路。
“在启程离开上京前,我便猜到很可能是你在作乱,为此,我向帝师求得了一道法门。在过去,它被叫做恶咒的一种,你应当听说过。”
“在上古,它是言灵。”
影蛭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浑身一颤,被烧毁的那部分身躯皮肤剥落,焦肉脱离,露出了森森白骨。
原本对此事无甚兴趣的流夜听至此,竟也罕见地抖了抖耳朵,看向萧煜背影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凝重与赞叹。
此子,好魄力,若是他做不到,那言灵反噬的便是他自己。
“影卫影蛭。”
本是平淡至极的语调,却是让从来无所畏惧的影蛭莫名地不寒而栗,本能在朝他疯狂咆哮,理智告诉他现在就撕碎萧煜的喉咙,绝不能让他继续说下去。
但望着萧煜那无神的冰眸,没来由地,影蛭的腿似是被死死黏在了地上,不敢有所动作。
“我会杀了你,不论你逃至何方,哪怕天奉国师庇护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你会在绝望中溃逃,金沙恶你之躯,长风厌你之烬,你将腐朽于十死无生之境。”
“死无葬身。”
随着萧煜话音落下,冥冥之中似有一双手将二人的命途牵连在一起,而前路仅能够一人之命运前行。
影蛭毛骨悚然,看着萧煜掌心的那枚刻印逐渐化为乌黑,宛若剧毒的蜘蛛死死噬咬寄生在他的手心,哪怕削皮割肉也无法将其抹灭。
一模一样的刻印也出现在了影蛭的掌心。
血从萧煜的嘴角无声无息地滑落,金麒麟面具折射着无情的冷光,他朝着影蛭露出了今后会成为对方梦魇的微笑:
“现在,你可以开始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