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浓。
油灯下,墨水顺着毛笔尖端在信纸上稍晕染开,秦良玉搁下毛笔,将信件用火漆封好后交到了身后屏息等待的密谍司密探手中,低声嘱咐道:
“八百里加急,务必确保由君上亲手启封。”
密探消失得无声无息,秦良玉对此显然早已习惯,似是心有所感,他隔着衣服揉了揉心口的位置,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
“进来。”
乃换了一身崭新官袍的江稹希站在屋外,恭敬的语气中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意:“秦大人可忙完了手头事务?”
“还在考虑是否要再写几份折子呈给国主,暂时并无要事。怎了?”秦良玉面色如常回复道,却是不动声色地观察起了这位看似焕然一新的州牧。
“下官在沧州官场任职多年,却几乎没见过如秦大人您这般既年轻又能为的官员,大人实乃吾辈楷模……只是大人这一路赶来风尘仆仆,若国主得知您甚至没吃上一口热饭,定会怪罪下官招待不周。尸人之危已缓,我等特地在酒楼设宴,眼下您从上京带来的几位大人正在高乐,下官想着……怎么着也不能独独让主持大局的您一人操劳,您看……”
江稹希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对秦良玉的尊敬,这让秦良玉心头生出一抹古怪。这位初印象给他还不错的州牧,怎么听着隐隐在讨好自己?何况九怜他们可算不得是他的属下,镇妖司与密谍司地位平齐,且镇妖司过于特殊,某种程度上在国主心里它的分量更重,江稹希这般恭维是何意?
另外,尸人之危已缓?
秦良玉微微眯起眼,问道:“江大人当真觉得,隔绝尸人便可高枕无忧了?解药一日不出,危机便一日不解,难不成在江大人心里,那些感染的人,便不是北辽的百姓了?”
江稹希面色一僵,正要急忙否认,又听秦良玉说道:
“还有,江大人莫非并未意识到真正的威胁在何处么?的确,有虞捕头和镇妖司的诸位在,这成群的尸人能构成的威胁不大,但那投下尸毒的幕后黑手,可会轻易一走了之?那人,或者那群人,才是我们需要提防的。”
江稹希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有些心灰意冷地说道:“秦大人,下官只是……”
“这些稍后再谈,先带我过去。”秦良玉站起身朝屋外走去。雪哥和幽盈姑娘还未归来,九怜带头耍宝,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劝那几位莫得意忘形,让敌人钻了空子。
心口的长生玉散发着阵阵暖意。
忽然就,有些后悔没同意让娘子这次跟着出来,那样至少他不用怕被九怜打。
酒楼离得不算远,江稹希在前面引着,秦良玉依稀能看见那处热闹得灯火通明。
“江大人是否有求于我?”
听见秦良玉突然发问,江稹希有些颓丧的背影陡然僵住,片刻后,他苦涩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是,下官恳请秦大人回去后,能在国主面前替下官美言几句。”
“江大人这次功劳苦劳皆是不小,我本就会如实向国主汇报,国主必有嘉奖,你何必多此一举?”
“下官……下官希望能被调回上京,当年老国主失踪后归来与前相国争权,下官正值年轻气盛,一时糊涂站错了队,已在这沧州呆了近二十年……这年纪上去了,便越发觉得仕途到了尽头,此番……”
“不对。”秦良玉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自述。
“是、是下官异想天开……”
“那是真的火光!”秦良玉惊声呼道,不顾形象朝着前方狂奔而去。
江稹希闻声抬头,眯眼望去,这才惊觉远处那座酒楼比他离开时要亮堂许多,因为它是真的在燃烧!
里面还正进行着庆功宴!
江稹希心脏狂跳,大部分百姓都还被安置在城外等待危机过去,根本喊不来人救火!他撩起衣袍下摆,奋力追向秦良玉。
烈火熊熊燃烧,将这座四层酒楼吞没了大半。秦良玉还未冲进里面,整个三楼就在爆鸣声中炸出了一圈向着四周扩散的炎浪。
秦良玉下意识抬臂遮挡热浪,一道娇小的身影就从炎浪中坠落,带着一串黑烟,摔在他跟前。
半截砍刀当空坠落,插入地面,连带刀柄的剩下那一半不知去了何处。
“九怜姑娘?”秦良玉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挣扎着乱挥手臂,试图站起来的小女孩。她的整条左臂裸露在热浪中,皮肤表面爬满紫黑色的血管,明显是中了和尸人一样的尸毒,而且毒素正在向全身蔓延!秦良玉甚至可以清晰看见尸毒通过血管朝着她纤弱的脖子侵蚀过去,只是不知遭受到何种因素阻挠,尸毒始终在她肩膀以下进退,似在与某种东西抗衡僵持。
“嚯?不愧是传说以龙为食的朝天犼,你们镇妖司养的都是什么怪物,就那一点不知道哪来的稀薄血脉,竟能硬生生扛这么久……当真是,令人兴奋呐!”
焰光中,戴着青铜面具的黑衣人缓缓走出燃烧着的酒楼,两手分别拖着两道人影。
秦良玉目光一滞,晚一步赶至的江稹希被吓得不敢靠近。
白露和锦晞!
二人不知遭遇了什么,白露用以遮目的缎带不翼而飞,眉心血流如溪,已然昏死过去。而锦晞更是凄惨,头顶的左角竟然生生断去了一截,原本飘逸的长发尽是烧焦的痕迹。
“咳!咳!”九怜咳得撕心裂肺,吐出的黑血中带着血块,似是脏器的碎片。她尝试起身无果,艰难地说道:“要不是洒家被偷袭……”
“啊,毕竟见识了这两位的惊人手段,人家多少有点忌惮你呢……若不趁那个剑修和螣蛇不在的时候,一起收拾你们可就麻烦多了。”
影蛭放声大笑:“一次多了三个收藏,国师大人定会十分高兴。”
九怜伤势过重,再无力气说些什么。见此,影蛭失望地摇了摇头,低头看着锦晞,将白露拎到他面前。
“真遗憾,你的同伴输了第二阵,所以咱们继续刚才的游戏。”影蛭将手指停在白露的右眼上,兴奋地残忍笑道,“这次,人家呢,要挖她的右眼把玩把玩,你还要再自己掰断一根角来替代么?噢,先说好,你的同伴似乎没力气再与人家打上第三场呢,所以接下来你可就得挖自己的眼睛了哦?”
“咯咯咯……人家最喜欢看有情人之间的互动了呢,你让我想起了好久以前玩过的一对夫妇,好像还是一对大夫来着?啊,是了,是叫宁江南。当时人家也和他们玩了一场游戏,我割他夫人的肉让他吃下去,他若能撑过一炷香我就保证放过他们。可惜他死活不肯吃,那人家就只好扯开他的脸把肉塞进喉咙里去咯。你猜最后怎么着?”
“我才割了一条腿,他就噎死了啦,还有他夫人,居然就那么失血死了?倒是扫了人家好大的兴致呢。”
锦晞扯了扯嘴角,连一个眼神都奉欠,并未犹豫,费力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另一只角。
眼看少年就要亲手掰断龙角,秦良玉再也无法忍受,怒喝道:“住手!”
似乎是才注意到秦良玉的存在,影蛭回过头,忽然惊喜地欢呼道:“呀,好俊的小哥儿!”
秦良玉感到脖子被冰凉粗糙的东西卡住,然后眼前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瞬息之间被对方按倒在地。
尽管受制于人,秦良玉很快冷静下来,平静地说道:“你便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酒楼中的其他人呢?”
“杀了。”影蛭轻描淡写地敷衍道,显然对秦良玉的兴趣更大,抚摸秦良玉脆弱脖颈的同时,面具下传出阵阵压抑病态的痴笑。
“小哥这细皮嫩肉的,应该会给人家比以往更棒的体验。”
秦良玉心底骤然泛起一股恶寒,冷笑道:“呵,我猜那些男子见了你这身材多半不乐意。”
他本想嘲讽此人,谁知影蛭的头歪过一个诡异的角度,透过面具直勾勾盯着秦良玉:
“男子么?”
秦良玉愣住。
“啊……记不得对方是男是女了,当时人家顾着快活,没留意呢。”影蛭疯癫地说道,“人家知道你,秦家良玉,怀玉而生,好大的吉象呢……没被你家大公子弄死,你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啊……”
他又看向瘫软在原地的江稹希,嘻嘻笑道:“人家也知道你,沧州州牧江稹希,包括你的人生履历,咱们影卫全都一清二楚……有了!”
影蛭忽然起身,抬手隔空摄来九怜的半截断刀,又把江稹希拽到跟前,低声说道:“人家知道,你因为贬官,遭了妻族抛弃,发妻与你和离,第二年就改嫁还替别人生了一双儿女,这人生可真是有够惨呢……你不是想立功调回去么?”
影蛭指了指秦良玉,说道:“他可是上面派来的,无论最后怎么样,功劳都是落到他头上,作为州牧的你,失职这一个帽子是逃不掉的。可若是这儿的人都死了,而偏偏尸人的危机解除了,我还能替你造出解救万民的证据,这泼天大功可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影蛭将断刀递到江稹希发抖的双手中,呵气道:“杀了他,你就能取代他。”
“甚至,可以狠狠滴给抛弃你的妻子抽一个响亮的耳光,一雪前耻!”
江稹希牙齿打颤,似乎拿起它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于是闭眼推拒着那截带着火焰余温的断刀,任凭影蛭如何魔音贯耳都不肯碰一下。
“嗤,他奶奶的读书人,迂腐无用!胆子都没老鼠大!”
影蛭甩开江稹希,不耐烦地说道:“怪不得老婆跟别人跑了屁都不敢放一个,杀个人都不敢,废物!”
秦良玉讥嘲道:“你也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疯子罢了。”
影蛭提着刀,若有所思地盯着秦良玉:“情报上写,秦良玉是逆来顺受的软脚虾,可我怎么觉着,你在引我动手?是觉得我不敢?这脑子,和情报有出入呢。”
“难道你敢?”
影蛭歪过头:“有一点你说的很对,我是个疯子,所以……”
“疯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毫无征兆地,刀尖就猛地刺在了秦良玉的心口。
刀尖崩断,秦良玉闷哼一声,影蛭则发出了更大声的惊疑。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稀罕的物件,一把扯开了秦良玉的胸襟。
充满焦味的空气中,长生玉与男子白净的胸膛完美融合,仿佛生来就是一体。
“这还真是,相当有趣的收获啊。”影蛭没有丝毫犹豫,探手就要将它抠下,以至于他察觉到秦良玉眼中的嘲意已是为时已晚。
手指触碰到长生玉的瞬间,影蛭仿佛听到了一声轻悦动听的冷哼,霎时整个手掌似是被烙铁灼伤,掌心立刻被烫烧出一道狰狞溃烂的伤口。
影蛭发出凄厉的尖叫,捂着右手倒在地上不停打滚哀嚎。
秦良玉趁机起身,抱起无力动弹的九怜迅速退至白露和锦晞身前,至于江稹希,他没空管他。
秦良玉迅速说道:“诸位放心,我娘子应当是在赶来的路上了,雪哥和幽盈姑娘很快也会留意到这边的情况,我们……”
“啊啊啊……啊呵呵呵。”
身后的惨叫渐渐转为阴冷的笑,秦良玉愕然回首,却见影蛭已翻身坐起,仔细端详着长生玉在他手上留下的伤口,似乎还颇为满意它的效果。
“好手段呀。啊,痛确实挺痛的,而且似乎永远都消除不了呢。不过,也就那样啦,毕竟,人家早就习惯被肢解了……”影蛭朝着秦良玉发出一声嬉笑,“配合你装一下,好体现人家演技哦?”
“你脑瓜子还不错,可惜太弱了,果然还是萧煜好玩一些。”
诡异的笛声自沧州城各个角落响起,在高墙后尸人齐声震天的咆哮中,九怜忽然痛苦呻吟起来,手臂上的尸毒疯狂向全身扩散。
秦良玉刹那失神。
影蛭意犹未尽地说道:“可算是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