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狸阿明在流夜腿边缩成一团毛球,隔着林间雾气,它贼兮兮地探头,瞥了眼竹楼内的光景,说道:“夜老大,这个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瑶姬大人为何愿意见他?”
流夜充分履行着眷属的职责,坐姿端正,上古大妖的气场收而不发,巍然不动守护着瑶姬的居所。
“看他这副容貌,应是萧景和的后人无疑。我与白子麟并不相熟,只知道并非所有仙人都参与了伐神之战。望月仙门便有两脉为了保存人族香火,开战不久后便远遁神州角落。”流夜缓缓说道,“如今看来,应当是开枝散叶了,竟还建立了人类政权。白子麟与望月仙门渊源颇深,堂堂麒麟圣兽,竟守护他们的后代至今,倒也算有情有义。”
阿明忽然一个哆嗦,问道:“莫非……瑶姬大人等的那人,便是这小子?”
“不可能。”流夜斩钉截铁地说道。
“……夜老大,您是不是对那什么望月仙门的人意见很大?我看您对这小子的不客气可与平时对我们不同呢?”
流夜不再说话,安静地做回门神。
“夜老大,您看我自被点化灵智以来,忠心耿耿追随瑶姬大人已有两千余年,也算编制里资历老的了吧?”
“……”
“傻子都看得出来,瑶姬大人被封印了一块重要的记忆,我这个做眷属的,每每瞧见瑶姬大人因此暗自神伤,那个心啊可像是被刀子里里外外来回地捅,难受不已呐……”
“……”
“我就是说,瑶姬大人的往事,夜老大您能不能给我透露一二……”
流夜斜眼瞥了它一下。
“夜老大,瑶姬大人圣洁高贵,书上都说了,这种凡间的小白脸最会花言巧语哄骗女子,我们万万不能让瑶姬大人给这小子骗了去……”
流夜一脚将它蹬出老远,文狸团成一个球,惨叫着咕噜咕噜滚下山去。
竹楼内,萧煜听到外边的动静,下意识低头看着清香四溢的茶水以掩饰尴尬。
其实他自己也落了俗套,原以为神女的居所该是像先人幻想的那般,是在群玉山头的月下瑶台,毕竟只有这样的琼楼玉宇才配得上神女不食人间烟火的孤高身份。
然而……这简易的木桌,褪色的竹杯,室内只有一幅挂画,楼外便是清溪潺潺,倒更符合那些归隐山林的世外客的气质。
不过细想之下,瑶姬也不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一来她为姑瑶山神,此方天地的变化皆在她一念之间,二来瑶姬就是像现在这般坐在那,便已是无二的景色。
皓月悬于天际,清风探窗而入,叶影疏摇间,满室茗香。
“吾似乎,忘却了不少事……”瑶姬迷茫的目光穿过袅袅白烟,像是隔过了无尽年岁,落在萧煜身后某处。
萧煜不由得想起,上京城里书坊间有许多滞销到堆满仓库的各类小说话本,甚至有些被分去当了厕纸。他不知那些涉及神鬼精怪的题材是如何兴起的,最近虞晚雪倒是迷上了这些书籍,一逮着机会就兴冲冲地与他说书中故事。那些妖与人的奇诡故事在镇妖司专业人员看来,九成九皆是胡扯,不过出于礼貌,萧煜没有浇灭她的热情。
若是按照那些闲书的设定,接下来神女就要恢复记忆,梨花带雨地诉说一段哀婉缠绵的动人故事了……
当然是不会那般狗血的。
“吾还记得父君的模样,幼时的故乡,但偏偏记不起来此地前发生了什么……”瑶姬哀伤地说道,“吾亦不知吾与此姑瑶山存在之意义,似乎有人将与此有关的记忆抹去了……吾只记得,吾与某个人有过约定,但他是何人,约定又为何,都忘记了。”
“此身似乎曾遭破灭大劫,靠着云梦灵脉温养道身,故吾无法离开此山。吾既为山神,此身无以为报,只能尽力护佑这一方土地之生息,未曾想,已是四千年有余……”
在数不清的年月里,神女瑶姬便是在姑瑶山上,远观人间烟火聚散,不知山河几度秋。
这山间终年不歇的雨幕,并非只是凡间落雨,更是她心头萦魂难去的孤独。
萧煜忽然觉得,神女瑶姬便该远离俗世纷争,安宁地居于一隅,不应受到来自凡间恶意的打搅。按帝师的说法,她极有可能是从神代至今仅存的一位神明了。
萧煜抬头看着那幅挂在墙上的画卷,古画所用材质他自然是辨别不出,画上九名男女神灵姿态各异,形貌靓丽。虽然前方两位男神不知为何没有刻画面庞,但最后方那位面露浅淡羞涩的女神,赫然就是瑶姬。
“汝认得这幅画?”瑶姬见萧煜看得出神,略带希冀地问道,“吾有感觉,他们都曾是吾之好友,然而有关他们的所有记忆,吾都丢失了……”
萧煜摇了摇头:“在下并未听说过此画。”
瑶姬的眸光暗淡了下去。
“不过,一切传说皆有源头,若在下猜的不错,这几位神灵在凡间都有诗歌传颂……”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灵衣被被,玉佩陆离,此乃寿夭之神,大司命。”
“‘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柔美若秋兰麋芜,清雅似绿叶素华,长剑竦持,此乃掌管生灵繁衍之姻缘之神,少司命。”
……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此乃姑瑶山神,瑶姬殿下。”
萧煜缓缓转头,瑶姬失神地望着画卷最前方那两位意气风发的神灵,问道:“那么,他们两位呢?”
“没有面目,在下不敢妄自断言……不过其他七位皆是《九歌》中传唱的神灵,在下姑且猜测……”
萧煜指着最前方的男神,说道: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此般装束与仪态,应是天神之尊,东皇太一。”
“至于这最后一位……‘蹇将憺兮寿,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此般风华,应是云之神,云中君。”
瑶姬的明眸忽然一颤,喃喃道:“云之神……云中君?唔……”
“瑶姬殿下?”
记忆虽然被抹去,但某些东西在她灵魂深处留下的痕迹太过深刻。尽管在恒久的遗忘中沉寂在时光的角落,然而一经偶然的触动,它的复苏就难以遏制。
也许萧煜的到来便是那个偶然。
瑶姬扶着额头,痛苦地闭上了眼。
恍惚间,瑶姬心中的那个模糊的身影渐渐与画上的云中君重合,并且越发清晰。只是,那个人依旧背着光芒,额前发丝飞动,瑶姬看不清他的面庞。尘封的记忆掀开了一角,瑶姬脑海中响起了某人玩世不恭中带着些许轻佻的嗓音,却是那般的熟悉与温柔:
“大仙?我虽修仙法,却不觅长生,所行皆随心意。”
“小姑娘,你似乎称我为大侠更合适……”
“唔?不喜欢?那不如便唤作……仙侠?似乎不错呢,欸嘿嘿……”
……
“易先生……”
瑶姬轻声唤道,她也不知为何喊出这个名字,只是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安宁,让她内心那场下了数千年的雨,终于停歇了。
萧煜浑身一震,只感到整片空间都在扭动变换,强风吹得他难以睁眼。而当周围恢复平静,萧煜抬头时,发现自己已不身处在竹楼内。
明月落山,清风拂面,他与瑶姬坐在山巅上,头顶便是绚丽壮美的星河。
姑瑶山上下,缭绕的云雾不知何时悄然退散了,在东方遥远的地平线处,有天光微澜。
“哒哒……”
风吹起瑶姬略显散乱的长发,她茫然垂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晶莹的泪水顺着她完美的脸颊滑落,滴在泥土里,竟是有一株绿芽从中钻了出来,迎着微风与星光,开出了嫩黄色的花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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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明一瘸一拐,艰难地爬回流夜腿边,它这一夜过得可谓是坎坷,真让妖欲哭无泪。它正待哭诉,瞥见了前方远远的山巅上那道美艳圣洁的窈窕背影,辛酸的涕泪全部吞了回去。
此刻的瑶姬,眉眼带笑,静静地垂首看着那朵小花,这是它从未见过的瑶姬。因为太过美好,让它感觉自己开口,不,存在于此就是对神女的亵渎!
旁边这呆坐了半夜的红毛豹子谁啊,真是煞风景,打搅到别的人……呸,别的妖看神女的惊世美颜了知不知道?况且也污了神女的眼!速速随我以死谢罪……
流夜冷冷地斜睨了它一眼,阿明打了个哆嗦,乖乖团成个球,开始装死。
“很久以前,神灵居于上天,神州由仙、人与妖统治。”
阿明这回是打死它都不接话了,缩着脖子听流夜继续说。
“后来,劫难降临,各族矛盾激发,人族未强大起来,炎帝之女死于大劫之中,葬于巫山,便是后来的姑瑶山。有个人姗姗来迟,自觉愧对炎帝,他收集了帝女一缕残魂,以草为引,云梦灵脉为基。他助帝女重塑身躯,使她得以晋升仙神一列,代价便是,帝女永世无法离开姑瑶山。”
“以当时之状况,做到令帝女重生已是极限,那人曾承诺过,定会寻得破解草仙身弊端的方法,让帝女与炎帝重聚。”
流夜的兽瞳在星空下熠熠生辉,它很讨厌那个人,但又打不过,所以连带着他背后的整个望月仙门的人,它都不喜欢。
所以当萧煜穿着那身望月门人的服饰登山后,它的确有过一爪子呼死萧煜的想法。
但……
恰似闲云野鹤,做客人间,乃知天地有灵,山河无恙,此即为那人的仙。
心系把酒拈花,梦枕风月,却以豪情铸剑,仗义四方,此即为那人的侠。
也只有他,能成为无数仙人中的异类,在漫漫长生仙路上却回首守望凡尘,做得了那万古唯一的逍遥仙。
所以,金仙如沈清棠、萧景和,或者大妖如苏玖、敖紫萱,等等强者虽然处于众生顶点,但流夜对他们从来只有服气,当然,夏玄心那个超乎常理的女人不在此列。
唯独那个讨厌的男人,同时也是夏玄心的师弟,它会很情愿地承认,自己对他怀有着浓浓的敬意。
“后来呢?后来呢?”阿明越听越急,见流夜不说话了,忍不住出声询问。
“咚咚咚……”
一团毛球吐着白沫咕噜咕噜滚下山去。
流夜伸回腿,看着山顶上瑶姬美好的身影,幽幽叹道:
“后来啊……他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