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水做的,秦良玉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
明裳紧紧拥住他后,那泪珠就断了线似的止不住,将他的大红喜袍内襟都浸湿了。
秦良玉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明白交集并不算深的二人,为何就稀里糊涂地以夫妻相称,为何明裳会如此感动……
为何看着这张泪眼婆娑的容颜,他心底会涌起不该存在的愧疚与哀伤,心痛得几近窒息?
他感受到明裳温暖的指尖轻轻擦过自己心口,在那块已经嵌入胸口的玉石上缓缓摩挲。
秦良玉低头看着她修长的睫毛,一时出了神,问道:“这一切究竟是……”
忽然,白光从天而降,将秦良玉浑身笼罩了进去。
他只来得及瞥见明裳惊慌地伸手,然后她的音容就消失在了眼前。
“砰”,秦良玉觉得自己结结实实地摔在冰凉的地砖上,肩膀撞得生疼。他捂着痛处爬起,抬头的瞬间,一片绣着金丝的银白衣角便落入了眼帘。
空旷的宫殿内,烛火飘摇,月光从一侧的悬窗透入。那个银发蓝眸的年轻人就那般随意地斜靠在矮桌后,单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望着秦良玉。
他左边站着一个同样是银发蓝眸的少女,正低头嘟着樱桃粉唇,一脸不满。另一侧则是蹲坐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兽,它的白鳞折射着月光,透着七彩流光。
这是天地对其造物赋予的,纯粹的美。
麒麟圣兽。
秦良玉跪下,对着中间的男子毕恭毕敬地拜了下去:
“草民秦良玉,叩见国主!”
国主萧凌笑了笑,那只麒麟缓缓走下王座前的台阶,来到秦良玉面前,绕着他打量了一圈,口吐人言:
“本座倒是从未想过,再逢故人,却是这般情景。”
“看来幽盈和萧煜所言非虚,轮回已成……”
“当真是,久违了……沈清棠。”
秦良玉不明所以,在它叫出那个陌生的名字时,他心中也是毫无触动。
麒麟盯着他,目光幽深,片刻后它叹息:“果然柔和的方法行不通么?”
“那么……”
它抬起一根爪子,轻轻点在了秦良玉的胸口。
宛若蜻蜓点水,但秦良玉却猛地一震,瞬间昏迷过去。他的身体在空中展开,又似是被减缓了时光,以极慢的动作朝后倒去。
白色的灵光从秦良玉背后析出,逐渐形成了一个拥有同样相貌的男子。
广袖鹤氅,银带莲冠,眉心一点金印熠熠,端的是一个仙人之姿。
麒麟望着秦良玉被凝实的魂体,高声谶言:
“沈清棠!醒来!”
魂体一震,他仍然闭着双眼,竟是朝着秦良玉缓缓而去,灵光化作白丝,钻向秦良玉的身体。
“白!子!麟!”
承载明裳盛怒的吼声从殿外传来,萧凌只能看见一道黄色的影子携破军之势撞入宫殿,狂风大作间,一只手掌扣向麒麟的胸膛。
麒麟挺起上身,白色流风卷过,而后一只人手从中探出,轻松地将明裳的含怒一击化去。
化出人身的麒麟帝师白子麟轻描淡写地挥手,明裳便倒飞回去,轻飘飘地和魂体归位的秦良玉撞在一处。
“这里是皇宫,虽然是我做错在先,但还请你收敛些。”白子麟说道,望着悠悠转醒的秦良玉,有些欣慰地笑了。
“恭喜你啊,你不惜将自己的角折断,修为大跌,也要护他灵魂轮回,终于在此世等到了他,也算得偿所愿了。”
明裳掩去因暴怒而自行跳出的那对狐耳,俏脸含煞,抱着面色恍惚的秦良玉,如野兽龇牙,凶狠地说道:“以后离我们夫妻二人远远的,你若敢插手他的人生……”
明裳将目光落到萧凌身上,威胁道:“我会让你守护至今的仙门后代,就此断绝!”
白子麟慨叹道:“我早该发觉的,当他怀玉而生的时候,我就该猜到他便是沈清棠……”
“当年一战,十八位金仙前往神庭,若非沈清棠舍身拼掉了帝夋的神格,给夏玄心创造了唯一的机会,输掉的,便是我们了……”
“是整个人间欠了他们,如今你们重逢,值得一世幸福。”
明裳冷笑,言辞犀利:“收起你那套虚情假意!我知道你们在找什么,有关幽冥的一切,我与阿玉一无所知,你哪怕是搜魂都得不到任何东西!”
“易言早已魂灵不存,身死道消!”
“他于昆仑化道之时,你们全部亲眼所见!”
“你们苦苦追寻,到底是在救赎他人,还是在感动自己?!”
白子麟垂下目光,落寞地说道:“这话,你可敢对着苏玖去说……”
明裳怒不可遏:“苍生永远无法弥补对娘娘的亏欠,白子麟你岂有颜面提起娘娘的名号?!”
她还欲出言讥讽,忽然感受到掌心一阵酥痒。
却是秦良玉在偷偷摩挲着她的手掌,像是被她和白子麟的气势吓到了,小声劝阻道:“莫、莫吵了,好不好?”
沈清棠与秦良玉的面庞在她眼中重合,明裳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地应道:“好……以后都听夫君的。”
秦良玉扶着她慢慢起身,对着沉默的白子麟微微躬身:“娘子一时冲动,言语略有唐突,望帝师海涵。”
你管这叫略有唐突?她爪子都要在我身上抠个洞出来了。
白子麟笑了笑,到底还是沈清棠,当年并未成亲都那般护短。
“告辞!”明裳带着秦良玉,转身就想离开。
“且慢。”旁观闹剧许久的年轻国主,此刻终于出声。
明裳猛地回首,一对狐耳和尾巴弹了出来。
乘黄大妖的气势并不能压倒萧凌,他将目光落到秦良玉身上,轻笑道:“本君还有几句话想和秦公子说。”
“楚涟?”
银发蓝眸的少女哀求地看着萧凌,瞧见他逐渐板起来的脸色,这才极不情愿地拖着步子来到秦良玉面前,小声嘀咕了一句:
“对不起……”
然后她就如蒙大赦,逃也似地跑开了。
秦良玉眨了眨眼,那,那是公主萧楚涟?
萧凌摆手道:“这丫头趁本君不注意,竟女扮男装溜出宫,还在兰香馆花去了本君整整一万两私房……咳,一万两内库银子。银子什么的倒是小事,当时她还出言调戏了你娘子,本君得让她赔个不是。”
秦良玉逐渐呆滞,原来那日的“萧公子”,是公主假扮的?难怪出手如此阔绰,还大胆地要明裳入内服侍。
不过他一个无官无职的散人,怎么当得起公主的道歉……
秦良玉看了看明裳,嗯,当得起。
萧凌摸着下巴,打量着二人,说道:“说来,二位新婚,本君倒是欠了一句恭祝新婚呐……”
说着,他从桌上摊满的纸张中拿起一份。
“惊起归鸿不成字,辞柯落叶最知秋……写的好呀。”
秦良玉浑身一震。
“秦家这些年,将你写的东西给了不少忠于自己派系的举人,春闱里,借此脱颖而出的冒用文章者不在少数……本君将那些文章诗词都看过了。”
“秦良玉,你很不错。”
“有没有兴趣,替本君做事?”
明裳抓住秦良玉的手,立场明显。
萧凌见状呵呵一笑,道:“本君看不惯那帮尸位素餐的老东西已久,打算好好替北辽朝堂松一把老骨头,正在物色年轻又有能力的人才,比如你那位好友,虞晚雪。所以本君赐了她一块行事可无所顾忌的腰牌。”
“你可以拒绝。”
“当然了,本君很看好你的本事,你若答应,本君可力所能及,满足你任何一个要求。”
秦良玉嘴唇动了动,看了看明裳姣好的面容,轻声问道:“国主陛下,当真什么都可以?”
萧凌将文稿拍在桌上,笑道:“绝无虚言。”
“那……”秦良玉捏了捏明裳的手掌以示安慰,说道,“请国主陛下,取消虞晚雪和秦良玉的婚约。”
明裳面上的冰霜消融,含情脉脉地看着秦良玉。
萧凌明白他的意思,却是摇头道:“你在秦府吃了那么多苦,只有这点要求,是不是太没出息了?”
秦良玉愕然。
“本君明白你的顾虑,虽然那杀人事件已经解决,可你娶的这位,秦府不会认下,你们终究会面临被拆散的困境。”
明裳露出了不屑的笑,萧凌赶忙补充道:“咳咳,当然,乘黄前辈自可无视,不过这等事,还是名正言顺的好……”
“这般,本君做主,废掉虞秦两家婚约,将民女明裳指配给你为妻,另赐你一座上京城内别处的好宅,如何?”
秦良玉一拜到底:“草民谢国主隆恩。”
萧凌脸上露出了狡猾的笑,接下来的话更是让秦良玉震惊不已:
“以后别自称草民了,秦爱卿。”
“有没有想法,用你的新家取而代之,变成新的秦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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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皇宫后,秦良玉仍然如坠梦里,觉得发生的一切都异常不真实。
一夜时间,不仅多了个貌若天仙的娘子,还得了一栋价值万两的宅子。
他稍稍用力掐了下自己的胳膊。
还是挺痛的。
明裳心疼地看着他胳膊上的红印,伸手将其抹去。
秦良玉凝视着她的眉眼,忽而说道:“娘子啊,以后可否同我说说,我们以前的故事?”
明裳靠在他臂膀里,轻轻地“嗯”了一声,说道:“能讲很多年……”
“那娘子就能陪我好多年呢。”
明裳眸中泪光盈动,将螓首埋入他怀中,隔着衣物,脸颊与那玉石紧紧贴着。
人人都想得到乘黄寻觅长生,我却自绝天赋,只为伴君一世。
从此你我寿元相连,共度百年,白首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