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彦的尸体像是一座血色雕像,在这冰天雪地里十分突兀,不过虞晚雪还是没有生出将尸体掩埋的想法。
这等恶人,仅是死亡可远远不够偿还他的罪孽,最好是能将他的恶行公布天下,受万人唾弃,遗臭万年,方可解恨。但虞晚雪知道,秦府只要存在一日,这便是奢望。她今夜的行为不仅是为了替死者报仇,也是为了自己的良心。
秦天彦不死,她剑心难安。
当然,她并非热血上头的莽夫。秦天彦一死,秦府必然会疯狂报复,所以她以雪为剑,待日出冰化,便是秦府拿到尸体,也无法判断是何人所为。
虽然不用多想,明眼人都会觉得她的嫌疑最大,但……呵,无凭无据,他们无可奈何。
轻缓的脚步声从后方传来,虞晚雪警觉回头,眉间的杀意如春雪逢阳,霎时消散。
萧煜不知怎么就出现在了官道上,身后拖拽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虞晚雪好生打量了一番,才从尸体上残存的几丝属于自己的剑气判断出此人身份。
他拖着尸体来到跟前,虞晚雪心头没来由地一慌,下意识挡在秦天彦凄惨的死状前。虽然明知萧煜目不能视,但她就是忽然不想让他发觉自己下手之狠绝。
莫名其妙。
虞晚雪觉得自己很是矛盾,并将这一切都怪罪到萧煜头上,昂起下巴,佯装生气:“不是说了莫插手么?哼,此人早已被我剑气所伤,不出三日便会受万剑穿心之苦,浑身溃烂而死。你不仅画蛇添足,还抢了本该属于我的功劳,你怎么赔我?”
萧煜熟练地忽略了她的胡扯,将胡鹈的尸体甩到地上,说道:“在下小施手段,此人便将知道的一切都招了,回头在下会手写一份详细情报,将影卫在上京城的暗桩分布呈给巡捕司。”
比起拿下一人,将影卫一锅端了似乎是件更大的功劳。
虞晚雪骄傲地偏过头:“也罢,我心中早已有数,虽然你多此一举,但念在你有此好心,就不与你计较了。”
“这样啊……”萧煜点点头,“那在下就不多插手巡捕司事务了。”
一阵寂静。
最后还是虞晚雪憋不住,羞恼地瞪着萧煜,小声补充道:“还,还是写一份吧……”
“好。”萧煜笑了笑,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金灿灿的腰牌,递给虞晚雪。
“国主御赐的东西,虞捕头这次忘了带无妨,可切莫弄丢了。”
虞晚雪看着月下闪光的金牌,一时怔住。
那天在秦府,她就有了豁出一切格杀秦天彦的想法。大不了脱了官服,浪迹天涯去,所以这么贵重的东西,象征着她捕头生涯无上荣誉的金腰牌,自那日起就被她摘去了。
该说着男人是心思细腻还是心眼蔫坏才好呢?竟如此轻易就猜透了她的想法。
虞晚雪笑了笑,伸手去接,但握住的却不是珍贵的金牌,而是萧煜冰凉的手背。她目光幽幽,隔着那张冰冷的面具凝视萧煜深沉的冰眸,说道:“这次死的是秦天彦,下一次,是秦府的谁?”
萧煜微笑:“虞捕头在说什么呢?秦府好端端的怎会一直出事?”
“你目前还不信任我,但作为……朋友,无论你以后对秦府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
“在下能得虞捕头赏识,便多谢了。”
“……”虞晚雪和他僵持了片刻,终于松开了手,低头将金牌系在腰带上。
萧煜又掏出了一张火符,说道:“虞捕头武艺高强,可凡事考虑周到,总是无错的。虽然一路上那十几个暗中保护秦天彦的秦府高手已被解决,不过虞捕头还是漏掉了三个回去通风报信的。啊,当然,在下顺手替虞捕头料理掉了……只是这尸体,还是清理干净的好。”
“毕竟,连在下都可通过一片破布回溯,这天底下手段更厉害的人物不少,难说秦府便养不起那等人物。”
火焰将胡鹈和秦天彦的尸体吞没,虞晚雪没有出言阻止。
清冷月光下,虞晚雪出神地望着在焰色中消融的人影,忽而轻声问道:“我是否,不适合当捕快?”
萧煜笑着说:“按理来说,虞捕头私自截杀嫌犯,的确做得不对,但在下不会说,虞捕头这般便是做错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一定是非黑即白。”
“当法理与道德皆无法给予恶人应有的惩戒,替天行道,未尝不是最好的做法。”
“何况,在下可是在帮虞捕头毁尸灭迹,某种程度上,可算得上是同伙了,自然会尽力避免被秦府抓到把柄的可能。”
虞晚雪瞪了他一眼:“喂,我可不是罪犯,少把我和你这坏心眼的家伙混为一谈!”
话虽如此,可她的语气,却是轻松了不少。
“在下认为,虞捕头不必自我怀疑。”萧煜不动声色地又加了一张火符。
焰色将虞晚雪那张还未来得及卸去红妆的容颜映衬得分外娇媚,在月色与雪色之下,这一抹火红的嫁衣,便是雪原上第三种绝色。
“江湖上,多是白衣幂篱,清冷绝尘的仙子女侠,无论走至何方,她们总是万众瞩目,受到八方追捧……但在下却觉得,像虞捕头这般,骄若阳烈如火的红衣捕快,亦是不输她们的人间绝景。”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呵呵,在下认为,虞相国给孙女起的这名儿,当真是与你性格贴切得很。”
萧煜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正气凛然,率性洒脱,继续做自己便好。”
“所以,虞捕头,若你问在下,自己是否合适当捕快,在下会说……”
“再合适不过。”
火光照耀下,虞晚雪的脸上腾起红霞,女子含羞带怯的侧颜,令月色都有些黯淡。她十指绞在一起,捏着嫁衣,几乎是在嗫嚅:“人,人家哪有你说的……说的那般好……”
萧煜的耳朵动了动,十分困惑地问道:
“人家?谁?哪有人家?”
虞晚雪生生刹住了拔剑的冲动。
这个死瞎子,不仅眼瞎,心也是瞎的……
虞晚雪磨着牙,萧煜却似乎完全察觉不到她气场的转变,又从怀里掏出了几个纸人。
“你想干嘛?”虞晚雪盯着萧煜。
“唔……驱邪?”萧煜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萧煜拿出一张风符,将烧成灰烬的秦天彦和胡鹈扬上了天。
然后虞晚雪就看见那几个小纸人自个儿动了起来,用纸片搓出了各种乐器的模样,唢呐、二胡……
它们就围绕着残烬,吹拉弹唱,载歌载舞。
不仅帮他们挫骨扬灰,还他娘的包送葬服务,镇魂驱邪,保证走得安详。
吹完两曲后,小纸人便自焚消失。
虞晚雪目瞪口呆:“你,你这……”
萧煜平静说道:“平时镇妖司接不到委托,资金紧缺,有时会接下一些其他业务……虞捕头若有朋友有需求的话,可以给友情价,打个八折。”
“毕竟,仪式感很重要。”
说着,他又掏出一沓黄纸,撒向了空中。
虞晚雪几乎麻木,已经不会再惊讶萧煜能从他那神奇的袖子和衣襟里掏出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咕叽……咕……”
清凉的夜里,虞晚雪肚皮发出的动静尤为清晰,何况还是连续发出两声。
虞晚雪面色通红,瞧见萧煜那副表情似乎平淡实则嘴角有轻微抽搐,更为大恼。她梗着脖子,羞愤道:“想笑就笑!老娘从早晨到现在就喝了一口茶水,就是饿了怎么着?!”
“……”萧煜轻咳了一声,慢吞吞地摸出一张烧饼,“在下出城前,包子铺只剩这一张饼了,可惜过了太久,又凉又硬,若不嫌弃……”
“不嫌弃!”饿坏了的虞晚雪伸手就要去抓,却扑了个空。
“若不嫌弃……在下可分一半给虞捕头。”萧煜慢条斯理地将烧饼一分为二,递了一半过来。
虞晚雪气极,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好你个萧煜!竟是如此小气吝啬之人!连块饼都舍不得全给!我真是……”
萧煜被她噎了一下,犹豫了片刻,又将自己的那一半对半撕了一块下来递过去,可怜兮兮地说道:“不,不能再多了……在下也是自早晨起便未进食过,这张烧饼已是身上唯一能充饥的食物了。”
虞晚雪看着萧煜不情不愿的模样,愣住了
她之前嘲笑秦良玉只给明裳五百两,了解清楚后又有些羡慕明裳能被人如此对待
若两个人在山穷水尽时,另一人将所有家当都拱手送给她,虞晚雪会觉得对方要不是傻子,就是有所企图。她大概会丢下东西,转身就走。
若分她一半,那她会非常感动,很可能拉着对方结拜。
若此人嘴上不愿,实则处处迁就怜惜她,只给自己留了那么一点呢?
若此人还肯定了自己的剑心与理想,风雪一程,也要不辞艰劳来助她一臂之力呢?
虞晚雪低头看着手上又多了小半块的烧饼,忽然沉默了。
她试着掂了掂。
“半两不到,换九十多斤,我是不是亏得有点多?”虞晚雪小声自言自语道。
萧煜茫然:“什么?”
虞晚雪突然抬头,恨恨地盯着萧煜,红着脸,几大口就将烧饼咽了下去。
没有水润喉,噎得慌,但她只是抹了把嘴,撂下狠话:
“我告诉你,才这么一点就打发我,想都别想!剩下的我记着,你以后得如数补上!”
萧煜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莫名其妙被什么包袱缠上了。他犹豫了一下,说道:“若虞捕头这般喜欢那家的烧饼,回头在下请你吃个够?”
“好啊。”虞晚雪失笑,伸手替他将衣襟抚平,然后突然抓紧,一把将萧煜拽到跟前。
金麒麟面具幽幽泛光,二人鼻尖相对,萧煜的心似是漏跳了一拍,感受到虞晚雪近在咫尺,还带着烧饼香味的呼吸。
他听她吐气如兰:
“那,我要……九十二斤三两半。”
看来她是真的喜欢上了这饼的味道,竟然要吃这么多,简直在报自个儿体重似的,这么多要吃上多少日子哦……萧煜这般想到。
于是他无奈地举手投降,说道:“那便如虞捕头所愿。”
虞晚雪满意地放开他,笑容明媚:“记住你今时今刻说的话,以后少半两都不行。回去我就立字据,即时生效,不可反悔。另外……”
虞晚雪转身,留给萧煜一个他本就看不到的潇洒背影。
“我不喜欢你那么称呼我,也不喜欢听见你在我面前的自称。”
萧煜彻底懵了,不知这位姑奶奶今夜是否凉风喝多了,脑瓜不正常,奇怪的要求层出不穷。
“那在下……那我该如何称呼你?”
虞晚雪手指圈起一缕发丝,佯装镇定:“和对待那条蛇一样就行。”
“那……虞小姐?”
剑鸣声起。
“虞,虞晚雪?”
剑气森然。
“咳……晚雪姑娘。”
玉璃剑勉强平静了下去。
“喂……”虞晚雪红着脸,仰首望向空中明月,似是很随意地说道,“我每年的生辰,家中都会设宴庆祝,十二岁后,我便从未再参加过……今年又快到那个日子,我想回去一趟。”
萧煜点头:“理当如此。”
“反正镇妖司冷清无聊,要不到时……你也一起,凑个热闹?”
虞晚雪始终没有转身,就算萧煜无法视物,她也绝对不愿以这张羞红的脸面对他。
她期待紧张又慌乱惶恐。
他答应了该如何向爹娘解释?
自己是否太直白了,他那么聪明,会不会听出其中真意?
嫁衣飘飘,月色皎皎,冰冷的沉默像是一堵无形的墙,横跨在虞晚雪身后,隔断了她与萧煜之间的温度,让她无法听到那个回答。
良久,虞晚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不了。”
“你难得归家一次,虞大人和夫人一定十分惊喜。一家团圆,我一个外人参与反而不美。”
“届时我会备上一份薄礼送至府上,望晚雪姑娘莫嫌弃呀。”
“我就在此,提前祝愿你,生辰快乐。”
虞晚雪垂下目光,面色平静,攥紧衣摆的手,却是渐渐松了下来,显得苍白无力。
似是分外看得懂场合,一片莹白素尘落在了嫁衣肩头。
仙藻轻舞,天地满寒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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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寒林里,一辆马车悄然离去。
车厢内,虞圳南满脸怒气,重重地锤了下自己的腿,低骂道:“臭小子当真不识抬举!要不是看在他帮雪儿的份上,我怎么都得好生整上一顿这个家伙!”
当爹的怕女儿出事,偷偷躲在一边旁观,却目睹了那样的场景,虞圳南生气很合理。
坐在他对面,头发花白的老者叹了口气,说道:“年轻人自己的事,莫去多管。”
虞圳南看着虞鼎川,憋屈道:“爹,您何时见过雪儿待男子如此?便是我这个亲爹都不曾被她温柔相待过啊……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去!这个叫萧煜的小子真是愚不可及!”
虞鼎川幽幽说道:“未必就是真读不懂啊……”
虞圳南几乎跳起,额头撞到车顶,又吃痛地跌坐了回去,咬牙道:“他拒绝了雪儿的心意?他敢拒绝我女儿?!”
虞鼎川掀开窗帘,望着车外落雪,说道:“这个年轻人和秦良玉那孩子一样,都非池中之物,将来如何,老夫也无法断言。”
“可雪儿该怎么办?如若真无他法,我就算被雪儿记恨,也要亲手替她斩断这红线!”
虞鼎川放下窗帘,忽然笑呵呵地说道:“那倒未必,你说雪儿将萧煜骗进过洞房?年轻人之间的这些情情爱爱,玄乎的很。既然同床过了,哪怕没做最后一步,这小子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感情这东西,多历坎坷,也非坏事。”
虞圳南看着心目中睿智无双的父亲,呆滞道:“爹,您与儿子说实话。”
“云月最近抱怨她弄丢的那几本谢璞该珍藏版话本和书,写的内容都是风月情爱,是不是被您偷偷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