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司。
虞晚雪将一卷情报拍在桌上,面色出奇的平静。但是玉璃剑却在微微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出鞘见血。
它似乎感受到了主人波澜不惊的外表下那股无边的盛怒。
虞晚雪抬头看着几天未见的萧煜,幽幽说道:“你最好找到了追踪鬼新娘的办法,否则……我怕自己忍不住砍你。”
“虞捕头是怎了?火气这般大,回头多吃点雪梨呀。”
“啪”。
虞晚雪一掌狠狠拍在桌面上,脆弱的木桌顿时布满裂纹,若非她及时收力,怕是会当场四分五裂。她切齿道:“是啊,本捕头火大得很,不查倒是不知道,这权倾朝野的秦相国,当真是养了个好孙儿!”
“赌场黑市、买卖鲛人……这些倒是其次,三年时间里被他玩弄过的女子竟超过百人!那些女子上报巡捕司的案子全被拦了回去,竟然一桩都没经过我手!而且……而且,我昨日按照案底逐一回查,那些女子无一例外,都人间蒸发了!”
“那可是上百条活生生的人命!他怎么敢!”
“那些暗中的交易说到底还是秦府的产业,牵扯到的官员不计其数,以这些单薄的证据根本无法动的了他们……可人证,早就被毁尸灭迹,一日找不到足够可靠的证据,秦天彦便一日逍遥法外。”
她的正义凛然并未能感染萧煜,他只是淡淡地回复道:“这样啊……”
虞晚雪抓起剑柄。
萧煜干咳了一声,补充道:“这样啊……这可真是天理难容,人神共愤。”
“但……虞捕头可否想过,即便揪住了可靠的证据,要将秦天彦绳之以法,可是另一回事了。”
虞晚雪沉默,听他接着说道:“按法理与道德来评判,秦天彦的确该千刀万剐,但总有一样东西可以凌驾于二者之上,这便是权。”
“古往今来,多少帝王犯下过大错,但再严重,也不过一纸罪己诏,事后他们仍然是号令天下的天子……秦府势大,秦辞安看似公正清廉,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但孙儿犯下如此罪行,虞捕头信不信,这位相国大人不可能会大义灭亲?”
虞晚雪张了张嘴,萧煜又说道:“诚然,若虞捕头选择将一切公之于众,将事情闹到国主面前,为了平息民愤,国主必定不会让秦天彦活着,秦府只要还想在北辽保持地位,不得不从……但那样的话,这捕头之位,你便不能再做了。”
“即便秦辞安能一时忍耐,宠弟的秦天扬也会报复,想尽一切办法将你从巡捕司摘出去……这还是最好的结果了,你代表的是背后的虞家,若这般做了,便是与素来交好的秦府撕破脸皮,你的家族得替你的任性付出代价。”
虞晚雪握剑的手指渐渐用力,喃喃道:“依法行事,为民除害,也算是任性么?”
萧煜无可奈何地点头:“很遗憾,这个世道便是如此,有时对的即是错的……财与权形成势,官官相护,国主有心改变,已然尽力。”
虞晚雪忽然皱着眉头看着他,疑惑道:“我怎么感觉,你对秦府的人还有国主,好像十分了解啊?”
“虞捕头误会了……”萧煜理了下眉宇间的发丝,笑道,“既然答应了助朋友破案,在下自然利用镇妖司的资源替虞捕头查明了对方底细。”
虞晚雪不认为这男人会大发善心,但又说不出古怪在哪,迟疑了一会儿,说道:“那便多谢你了,可我们还是拿秦天彦没辙。”
“鬼修。”
虞晚雪一怔:“什么?”
萧煜抬起右手,五指捏印,手中凭空出现了先前在案发现场被注意到的那顶破旧红盖头。
“草灰蛇线,世间道法玄妙无穷,在下资质平平,碰巧最近刚学会一门道术,可将事物追本溯源……结合幽盈探查所得,在下猜测秦天彦十有八九走上了鬼修一途。鬼修不同于诡道,以人之精血壮大己身,吸食业障助长修行,所作所为惨绝人寰。虞捕头试想,若上阳观下令,秦府可敢保下秦天彦?”
“而且,在下通过回溯了解到这红盖头主人的部分经历片段,得知秦天彦竟还胆大包天地炼制了血傀……”
“血傀?”
“不错,鬼修向来不善斗法,故需要别的手段来保全己身。此法阴恶狠毒至极,将人生生变成行尸走肉,几乎没有活人能熬过那样的折磨,在这位叫做何玉娘的女子之前,想必已经有了不少牺牲者……”
萧煜的话停顿在此,在犹豫要不要将真相全盘托出。虞晚雪双手按在桌上,身体前倾,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说下去。”
“……为了防止她逃脱,秦天彦拔掉了她的舌头,用炭火毁掉她的嗓子,以桃木为钉,囚禁四肢。何玉娘能扛下去的原因,是她和秦良玉有了一个孩子。”
一生坎坷的桌子终于在清脆的爆响中化成了木屑,虞晚雪双拳紧握,刹那就明白了萧煜话中的意思。
“那孩子呢?”
萧煜沉默许久,才轻轻吐出两个字:
“养料。”
剑气四溢。
“虞捕头很愤怒,在下很理解,秦天彦的确是该天诛地灭的人渣。”萧煜按住了出鞘的玉璃剑,平静地说道,“秦天彦一定会偿命,但不是现在。找到何玉娘,阻止她被控制继续杀人,才是当务之急。”
虞晚雪深吸了口气,缓缓将剑插回剑鞘,萧煜这才放手。
“这也是,在下主动求见虞捕头的目的。”
萧煜浅浅一笑,浮在手中的红盖头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布料自行肢解,在空气中变成了一大团疯狂扭动的丝线。
虞晚雪惊愕地盯着这团红线,就听萧煜说道:“听说虞捕头在剑道上的成就,可媲美武道御虚境的高手……”
“那……可切莫跟丢了哟?”
红色线头如同接收到了指令,电射般蹿出房间,以肉眼难以跟上的极速冲出巡捕司的大门。
几乎同时,一阵风破门追去,带起萧煜的长发向后飘荡。
“真厉害啊。”萧煜由衷地赞叹道。
红线如蛇扭动,它的目的地似乎很远,萧煜手中的线团正在迅速减少着,只靠这点应当是不够到达的。
萧煜垂下无神的眼眸,手腕上忽然裂开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飞涌进线团中央,化成丝线补充着消耗。
他本就略显苍白的面颊顿时失去了血色,却露出了讥讽的笑意:
“鬼修啊……”
车马川流不息的长街上,红线似乎有灵智般,移速极快偏偏能绕开所有障碍物浮空而行,但又因其太过细微致使常人难以察觉。可对虞晚雪来说这不是什么难题,她双眼紧紧盯着线头,毫无保留地展现自己的实力,脚下生风,在无数砖瓦上腾挪,只为跟紧它。
从DC区的巡捕司出发,红线在主街上游走过后,径直拐弯,直奔城西方向而去。
见状,虞晚雪面色更沉,因为秦府就在巡捕司西边。
全力追踪之下,不到半盏茶功夫,她就看见红线穿过秦府的门缝,向着内宅奔去。
虞晚雪跃上墙头,却在落地时被秦府家丁围了起来。
“滚开!”
威风凛凛的女捕头气势惊人,但没有巡捕司的搜查令,此行只能算是强闯民宅,所以她忍着没将包围自己的家丁震开。
“哎呀呀,这不是三少夫人么……您若想见三少爷,大可走正门,哪个瞎眼的敢拦您呢……”有认识虞晚雪的管家擦着头上的汗,低声下气地陪笑道。
“谁是你们的三少夫人!”虞晚雪柳眉一横,说道,“本捕头查案要紧,没工夫和你们虚与委蛇,让路!”
秦府管家迎着凌厉的剑势,干笑连连:“三少夫人这是哪里的话,您……”
纯金打造的腰牌差点甩在管家的老脸上,他定睛一看,只见那腰牌上刻着一个“萧”字,四边以麒麟纹为装饰,在阳光下炫彩夺目。
“见此令如亲见国主!巡捕司怀疑秦府窝藏凶案逃犯,尔等岂敢阻碍调查?!”虞晚雪举着腰牌,厉声喝道,“本捕头最后警告一次,让开,否则均以叛国罪处置!”
管家听得一身冷汗,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传来让他如蒙大赦:
“无妨,让她查。”
秦天扬在一众下人的簇拥下,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走来。
早在虞晚雪闯入的那一刻,就有人去请自家大公子来处理了。
虞晚雪收起腰牌,冷淡地瞄了眼波澜不惊的秦天扬,径直顺着红线的轨迹离开这边。
红线在进入某个院落后停了下来,虞晚雪推门而入,便看见它抵在屋内一角,努力朝地下钻去。
可任它扭动地多卖力,也不可能钻破砖石。
虞晚雪拔出佩剑,就要朝那个地方劈去,身后突然传来轻佻的笑声:“弟妹来我房间有何事?”
虞晚雪骤然转身,长剑抵在秦天彦的脖子上,剑锋割开了他的皮肤,血从那道细微的口子中缓缓渗出。
有那么一瞬间,虞晚雪想将这个面目可憎的人渣就地格杀,但理智还是占了上风,尤其是她看到门外聚集了不少人,秦天扬就在人群最前方平静地望着她。
仿佛那个被长剑架死,不得不举起双手表示束手就擒的人不是自己的亲弟弟。
秦天彦虽然如此表现,虞晚雪却在他眼中看不到任何的惊慌或者紧张,他甚至还露出了无辜的笑容,问道:“弟妹这是做什么?”
玉璃剑又向里顶了一丝,秦天彦的脖子顿时撕开了更大的伤口,一时血流如注。但他似乎毫无痛觉,笑嘻嘻道:“好好好,我投降,不再喊你一句那个称呼可好?”
虞晚雪死死盯着他:“何玉娘在哪?”
“什么何玉娘?”
“何玉娘在哪?!”
“虞捕头在说什么,我真的听不懂。”
“嘭”,虞晚雪飞起一脚踹在秦天彦的小腹上。他顿时弓起身子,整个人如同一个对折的沙袋,重重撞在墙上,滚落在地。
听那声音,估摸着得有几根骨头撞断了。
“咳咳……”秦天彦艰难地爬起身,擦去嘴角的血迹,受了一脚后反而笑得更放肆了:
“哈哈,到底是练过的,这一脚有够劲道……”
“找死……”虞晚雪提起玉璃,剑气纵横。
门外,秦天扬勾起嘴角,门内,秦天彦张臂迎接。
“来,照这砍。”秦天彦歪过脑袋,将脖子往剑刃上凑,说道,“强闯民宅还蓄意杀人,你若还想在巡捕司混下去,就砍下来!”
虞晚雪站在原地,凌厉的剑气在秦天彦身上割开数道伤口,但致命的一剑始终未落。
见此,秦天彦更加猖狂地大笑道:
“没有证据,你不能杀我!比不敢杀还要憋屈呐!哈哈哈哈……”
“不错!你虞晚雪是厉害,不知道用何种办法找到这儿,我便承认又何妨!”
“对!我房间里的确有个密室!但我就是不给你打开,你奈我何?”
“什么金牌捕头,梅山剑神,可笑,可笑啊……”
虞晚雪面沉如水,慢慢朝秦天彦逼近,低声说道:“你这是当着本捕头的面认罪了?”
“是啊。”秦天彦无所谓地抬起头,面容扭曲,“可光凭你一面之词,你们家司监大人会信?他想信都不能信!”
虞晚雪看了眼屋外,说道:“这儿这么多人,都是人证。”
“嗤……”秦天彦望向门外的下人们,放肆笑问,“本公子方才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
“没有没有……”
“奴婢什么都没听到……”
一众人纷纷摆手,惊恐地向后缩去,生怕二公子看见自己。
“你看……”秦天彦挑衅地转头看着怒火中烧的虞晚雪,摊手道,“他们都说没听到呢……”
虞晚雪低头看向腰间金牌,想起当初选择职位时,爷爷与她说过的话。
人心险恶,你还未准备好。
虞晚雪忽然笑了,原来做官,才是最大的掣肘。
难怪她爹明明能掌控更高的权柄,却没出息地选择了呆在尚乐司。
原来她师父说的一直都很对,行走江湖,唯清风明月,与手中之剑,可安吾心。
虞晚雪突如其来的笑容却让秦天彦心里一寒,然后他就看见这女人将一直挂在腰间显摆的珍贵金牌摘了下来,缓缓提起了剑。
“……我听到了,一清二楚。”
声音平淡,却异常清晰地传开来,将所有人惊出一身冷汗。
是谁这么大胆?
秦天扬皱眉转头,秦天彦面色狰狞。
虞晚雪怔然回首。
人群自动分开,露出了站在最外面的的两人。
萧煜举着右手,伤口内仍在外涌鲜血续着红线。秦良玉满头是汗,看样子也是刚刚赶来,有些狼狈地站在萧煜身侧,眼神却格外坚定,说道:“我也听到了。”
院墙上,某个黑裙女子撑着红伞,意兴阑珊,杀念却笼罩了秦府所有人。
可惜,秦良玉的声音和幽盈的身影被虞晚雪自动忽略了,她只能看到萧煜嘴唇微动,在说着什么。这一次,他没有自称“在下”。
他说:
“辛苦你了……”
“……随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