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接到报案的时候,虞晚雪还在巡捕司的案牍库内查找卷宗,而当她和小弟们赶到案发地点林员外家的大宅门前时,就听见豪宅内爆发出鬼哭狼嚎。
林家大宅前朱红色的灯笼还没摘下,虞晚雪瞥了眼大门上崭新的“囍”字,心中已经明白了八九分。
又是一起“鬼新娘”事件。
虞晚雪身后跟着的几个下属各自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从同伴眼中看出了无奈。一个月前的那桩新郎惨死案子还没解决,又接连发生了两起相似的凶杀案,算上今晚的,整整一个月竟给那凶手连着谋害了四条人命。
凶手逍遥法外,现在上京地区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包括周边县区在内,几乎所有近期要办喜事的人家都选择了推迟婚期。这件事甚至引起了国主的注意,他下令巡捕司倾力解决这一系列案件,然而至今仍是没取得有用的线索。
虞晚雪没工夫安慰哭哭啼啼的门房,她按着剑柄,径直走入林家大宅。一行人来到大堂,里面已经围了一圈丫鬟和仆人,还有一对中年夫妇在地上抱成一团,痛哭不止。
这应该便是林员外和他的夫人了,来的路上下属就查清了这家人的背景,那在新婚之夜被杀的林公子便是他们的独子,虞晚雪能够理解他们的痛苦。
冷眼旁观了一阵,虞晚雪将在场所有人的神情动作尽收眼底,并未发现任何异常。别说是幸灾乐祸的了,就是麻木不仁的都没有,丫鬟们几乎都眼中含泪,其他男性仆人也是面色凄楚。
虞晚雪猜测,这位倒霉的林公子应当是个不错的主子,至少对下人很好。她命手下分开调查整座宅子,一部分人准备对棺材里的尸体进行尸检,自己则是迈步走入了虚掩着门的洞房院落。
洞房内一片狼藉,虞晚雪稍稍松了口气,这家人还是识大体的,知道不能破坏案发现场,没有贸然收拾。之前几次,等巡捕司的人赶到的时候,洞房被打扫了个干净,给破案带来极大的困扰。
屋顶破了个大洞,瓦砾散落在床上她正要上前检查,冷不丁瞥见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人影,一惊之下差点拔出了剑。待她定睛一看,发现这女子衣衫凌乱,呆呆地看着前方,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到来。
虞晚雪走到她面前,冷冷开口:“林少夫人?”
女子缓缓抬头,有那么一瞬,虞晚雪仿佛回到了与萧煜初遇之时,当时她在茫茫人流中,看见的也是这样一副死灰的面色,唯一的色彩便是那双金面具下的眼睛。
毫无感情的冰蓝。
眼下林少夫人的心似是随新婚夫君一同死去了,双眼失去了色彩,只有还没抹去胭脂的双唇,鲜红似血。
瞧着这林少夫人伤心欲绝的样子,“节哀”之类的话有用就见鬼了,还不如换种方式安慰她。
虞晚雪想了下,亮出腰牌在她眼前晃了晃,说道:“巡捕司,虞晚雪,来此查案,还请少夫人配合一二,协助调查,早日捉拿凶手归案。”
林少夫人眼中的亮光一闪而过,她颤声道:“大人能帮林郎报仇?”
虞晚雪点点头,又摇头:“我不能,北辽律法能。”
她伸手搭上林少夫人的肩膀,给她输送了些许气机,让这个遭逢变故的可怜女子不至于悲痛到昏厥。
按照她目前得知的情报,这位林公子和他的夫人乃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双方父母早早便定下了婚事。
从总角幼时,一路郎情妾意,终是在最好的年华喜结连理,终成眷属。正该是红被翻浪,共度春宵,却变故陡生,大喜之日成了人生最绝望的时刻。
虞晚雪暗叹一声可惜,问道:“少夫人可否描述一下那……凶手的样貌?”
其实来之前,她并未抱多大希望。
那几个成婚第一日就成了寡妇的女子,一个被吓成了疯子,另外两个也是整日浑噩,需要人贴身照顾起居,提供不了半点线索。
唯一能从她们口中得知的有用线索,只有“鬼新娘”三个字。
林少夫人能够正常言语,已经大大出乎了虞晚雪的意料。
听闻此言,林少夫人重重地颤抖了一下,看着虞晚雪清澈的眼睛,脸上布满恐惧:“没有的……”
“什么?”虞晚雪眉头一皱。
林少夫人哆嗦道:“那不是人……”
“凶手不是从屋顶闯入的么?”
“不,不是……”林少夫人眼神空洞,像是陷入了恐怖的梦魇之中。她死死抓着虞晚雪的袖子,仿佛那是救命稻草,能让她从噩梦中逃离出来。
虞晚雪眯起眼睛:“你想说,是鬼?”
“她……她穿着嫁衣,上面还染着血,就那么,那么出现在旁边……弯腰看着我们……”
“林郎转头的时候……就和那个,那个东西撞面,把她的红盖头撞掉了……”
“然后林郎就,就……”
林少夫人抱住了脑袋,回忆那个场面让她耗光了所有的勇气,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虞晚雪见状,将她揽到怀里,轻拍后背以示安慰。
虞晚雪思绪翻涌,暗道果然亲身经历者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心灵创伤,这林少夫人虽然不似前几位,但记忆明显出现了错乱。这屋里门窗完好,如果排除凶手一开始就潜藏在屋内的情况,那只能是从屋顶闯入了,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床头,又不是话本里的鬼故事……
虞晚雪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房间的另一边,然后她就看见了落在床底下,露出了一角的红盖头,应当是在下人搬运林公子尸体的时候,不小心踢进去的。
玉璃剑发出一声轻微的剑鸣,虞晚雪默默收回视线,佩剑也随着主人气势的消散而回归平静。
但虞晚雪遍体生寒的感觉并没消退,因为只一眼,她就看见了那上面破旧的补丁,以及深黑色的痕迹,像是干涸了很久的血。
这绝对不是林少夫人的。
虞晚雪眸光深沉,低头看去,发现林少夫人已经被她方才不慎流出的剑意震晕了过去。
虞晚雪将她拦腰抱起,走出房门的一刻,回头看了眼那块诡异的红盖头。
将昏迷过去的少夫人交给等候在外的丫鬟后,虞晚雪和下属浅浅交流了几句,便先行离开了。这让手下的捕快都有些意外,按他们对虞晚雪的了解,这种人命案,她至少会亲自再检查一遍尸体,今天只认真嘱咐他们看好那座洞房,不允许任何人进出。不过他们都很识趣地没有多问,因为头儿从林少夫人的洞房内出来后,脸色就格外阴沉。
虞晚雪站在林家大门前,有些贪婪地吸了几口深夜冰凉的空气,才稍稍放松了一点紧绷的身子,但按住剑柄的手没有丝毫松懈。
她曾以为凶手只是专挑新婚夫妇下手,故而前几天半强迫萧煜配合她演了场戏,若林少夫人所言皆为事实,那么这就不只是一起目标明确的连环杀人案了。想到林少夫人描述的那个画面,虞晚雪仍有些毛骨悚然。
她没有去动那块遗落的红盖头,因为如果事情的发展当真超出了常理认知,就不是巡捕司能轻易解决的了,需要外部支援。这可能又要求那两人帮忙,想到先前她将那金戒指交给萧煜,到现在还没有个说法,虞晚雪就一阵头大。
手头堆积的案件可真是一件比一件棘手,虞晚雪不由得仰天长叹了口气。
“小姐为何在此叹气?”
虞晚雪转头,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沿着道旁慢慢踱到她身边,笑眯眯地看着她。
“崔……崔叔叔?”虞晚雪吃惊地看着来人,说道,“这么晚了你在这里作甚?”
此人正是虞府的管事,自虞晚雪记事起就一直是他在打理府中大小事务,这个时间在这里见到他令虞晚雪大感意外。
“在巡捕司没见着小姐,当值的捕快说您今夜来这儿办案了,这才匆匆赶来。”崔远笑呵呵道,“夫人想念小姐了,想请小姐您多回去陪陪她。”
虞晚雪的面色冷淡了下来,没好气地摆手道:“不回去,没看见我正忙着办案呢?”
崔远摸摸鼻子,讪笑道:“其实……夫人的原话是,除夕和上元都没见着小姐,若小姐再不回家,她就要上吊给您看。小姐您看这……”
虞晚雪嘴角抽了抽,看了眼面色古怪的管事。这大半夜的,虞府离这儿可不近,崔管事在巡捕司找不到人,甚至不惜再跑远点来案发地点找她,好像事态确实挺严重的。
虞晚雪挥了挥手,“明日我再回府。”
崔远面上笑意更浓:“夫人一定要小姐现在回去。”
“……知道了。”虞晚雪忍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妥协,甩下崔远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就走。
精明的管事没有得寸进尺,不远不近地落在后头,没有打搅故意将步伐拖得很慢的小姐。
年轻人嘛,可以理解。
北辽和天奉一样,夜晚不执行宵禁,故太安城的夜市盛景不会比上京城繁华多少,只是各处天南地北,大同小异罢了。
三更夜市尽,虞晚雪走在街边的时候,不少摊贩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歇息,毕竟五更天的时候,有些商贩还会复开张。
虞晚雪满脑子都是乱成一团的案件,瞧着逐渐散去的人流,琢磨着如何换换心情。她驻足许久,终于在最后几个小贩要推车收摊时上前,买了一串卖剩下的糖葫芦。
淡金色的糖衣在街边灯火辉映下显得晶莹剔透,虞晚雪大大咧咧地咬了大半颗,糖葫芦入口脆香酸甜,让她唇齿生津。虽然是两个铜板就能换来的便宜吃食,此刻虞晚雪却觉得比之那些价值白银千两的山珍海味,还要来得好吃。
配方固然简单,她吃的却是藏在这一串红得可人的小小山楂里,流传千年的烟火气。
可惜有人对这些不懂又不屑,所以虞晚雪不喜欢回那个家。
路过某处高楼时,虞晚雪习惯性地抬头看去,只见其中灯火通明,歌乐靡靡,时而有男女欢笑声传出。在那最高一层的楼阁里,烛影摇曳,以她的眼力,依稀可见有女子倚栏抚琴。
据说那是最近大红大紫的花魁明裳的住所。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排排站在门口,朝着路过的男子不断抛媚眼,一口一个“官人”,倒真是不知羞。
不过虞晚雪知道,这便是她们的生存方式,每招揽一个客人,哪怕只是喝杯酒点壶茶,她们多少都能获得一点提成。这还是她看得到的,花街柳巷里破落些的地方,今日若招不到客人,那些女子说不得还要挨饿。
很多穷苦人家会为了一时的生计卖掉女儿,虞晚雪也是从萧煜口中才得知,曾经的安家长女,有着何等凄惨的过去。虞晚雪并不鄙夷那些在秦楼楚馆谋求生计的女子,却也谈不上有多同情。
这世道,本就不公。
“呀,陆公子来啦,快请上三楼雅座。奴家跟您说,今夜明裳姑娘难得同意,要舞一曲呢……”
一位公子哥被挽着胳膊,春风得意地走了进去。
当然,这里是风月场所,也有相反的情景。
虞晚雪就看见一辆马车飞驰而来,停在门口,下来了一个怒气冲冲的贵妇人,阴沉着脸走了进去。兰香馆二楼内一阵鸡飞狗跳,不多时,那妇人就拽着一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的耳朵大步走出来,将他拖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虞晚雪清晰地看见那男子面上还有指甲挠出的血痕。
崔管事站在稍远处,耐心地等候小姐一边喜滋滋地吃糖葫芦,一边乐呵呵地看热闹。
年轻人嘛,可以理解。
只是如此一来,又耽搁了不少时间,待虞晚雪悠哉游哉地逛过大半个城区,来到气派的虞府前时,已经过了三更天。
崔管事快步上前替她推开大门,然后弯腰退到一边。
虞晚雪还在犹豫是否入内,忽有所感,缓缓抬起头。
一片晶莹落在了她的鼻尖,凉凉的,在她温热的肌肤上很快就化成了一小滴水珠。
虞晚雪有些意外,今年上元过后的一个月内,上京城就没下过雪了。按理来说,接近北辽最北地区的上京城,除了入夏至夏末的一两个月不会落雪,其余时间京畿地区都该是白雪皑皑才对。
现在南方已近入春,这一场春雪,来得稍晚了些。
皎洁月光下,上京城覆上了一片无垠之白。
虞晚雪站在门前的大红灯笼下,伸手接住一片纯白雪花,轻声呢喃:
“下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