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女官凑到斜靠在龙椅上的帝王身后,轻声唤道。
离瑶睁开半阖的眼帘,揉了揉太阳穴,视线淡淡扫向金殿下方的群臣,冷漠地说道:“爱卿方才说什么?”
其实她真的只是有些困乏了而走神,但满朝文武只当女帝听了使臣的回复,盛怒难抑,这才面若寒霜,要求再讲一遍。陛下冰寒的语气下流动的那是可怕的杀意啊,群臣顿时齐刷刷地跪倒,纷纷高呼“陛下息怒”。
“……朕命你们,再讲一遍。”
女帝毫无感情的命令让跪在最前面的两个臣子骇得瑟瑟发抖,他们脑门死死贴着地面,颤声道:“回,回陛下……北辽国主拒绝了提议,并且,并且称陛下……”
离瑶挑起眉毛。
“……小子天真。”
身后的薰儿俏眉倒立,满是怒意地瞪着阶下的两个臣子。
“哦?”离瑶似乎只是在听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平静地说道,“那么楼兰女帝,是何想法?”
阶下另一人紧张的回复道:“回陛下,臣,臣无能,楼兰女帝并未接见我天奉使臣,只允许使团在雅阳帝都呆了七日,便派人遣返……”
金殿陷入死寂,匍匐在地的大臣甚至能听见左右同僚紧张的呼吸声。
“呵。”
女帝一声冷笑,全体朝臣顿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平白无辜承受女帝怒火的倒霉蛋就是自己。
“匈奴人将朕派去的使臣宰了,尸体挂在城头喂鸟……一方拒绝,一方干脆置之不理……他们是否觉得,朕是女子,便好欺负了?”
离瑶缓缓起身,一步步踏下台阶,道,“朕愿九州大同,奈何议和不得。朕知道,匈奴人自古至今便觊觎中原,北辽安逸太久,如今亦是蠢蠢欲动,边境摩擦不断,楼兰想要隔岸观火,作壁上观。”
“朕还知道,此刻跪着的这些人里,有不少人看到这些年里我天奉日益强盛,生了些念头。”
“好,既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喜欢小打小闹,朕不介意背负骂名,率先做这个掀桌之人……”
“那便,开战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少低头装死的大臣纷纷惊恐抬头,大声喊道“陛下三思”。可离瑶的龙袍已经踏出金殿,留给他们一个决绝的背影。
“陛下,这是否有些……”薰儿跟在离瑶身后,小声询问道。
“鲁莽?”离瑶替女官说完了她不敢直接吐露的话语,轻蔑地笑道,“军国大事岂是儿戏?朕还没昏庸到对百姓生死置之不理的地步。”
“朕登基三年,治国、治军、治民,所成之就可比历代先皇十年功绩。”
离瑶走至宫城高处,负手而立,俯瞰大半座太安城,龙袍衣摆随风飘荡。
又是一年冬,大雪满城,女帝观雪,轩轩韶举,簪星曳月。但她孑然独身的样子,依旧让自小伺候她起居的女官心口一疼。
“朕欲与他国携手实现九州大同,此乃朕理想中的上上之策……既然不领情,朕自然另有谋划。先帝守下的庞大基业,朕用了三年时间将它从六王和权臣手中一点点拿回来,自此,朕此生便唯剩一愿……”
离瑶望向北方,缓缓抬起手掌,上下翻了翻,说道:“十年,只要再给朕十年,朕可还九州天下,给这神州一个再无纷战的后世。”
高傲,自信,冷漠,睿智,遥远……薰儿眼里的离瑶如今便是这副模样,与曾经那个一颦一笑娇艳动人的长乐公主判若两人。
“如此宏图壮志却无人可分享,陛下……不会感到孤独么?”薰儿不自觉地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待察觉到离瑶陡然冷下来的脸色才她恍觉失言,咬着嘴唇跪了下来。
“求陛下恕罪,奴婢只是……”
“起来。”离瑶淡淡说道。
“朕知道你还在暗中替朕寻找……他。”离瑶仰起精致的面庞,望着飘雪的灰色天空,轻声说道,“朕也曾以为,今日陪在朕身旁的会是某个人。那一夜朕的确失态,竟会像个小女子一样赌气。那戒指也是再无响应,就像……就像那个人从未存在过。也许世上从来没有魏三郎,这不过是个闹剧,一切都是编造的谎言,是某个阴险小人用来扰乱朕心智的手段。”
“不过这些早已不重要了……你也不必去边军做最后查实了。”离瑶闭上了眼,“朕无需乞求,无需施舍,既然是他抛弃了朕,那朕便……”
话到最后夹杂了几丝颤音,离瑶似是放下了什么,摘下那枚套在无名指上的金戒指,丢给了薰儿。
“送给你了,是替朕将它丢了,或是另作处置,都随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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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仪四年春,天奉以总计六十万的兵马同时北伐西征,战火从辽东一直绵延到西域,不仅是楼兰,连曾被赶至神州西北腹地的匈奴也被年轻的女帝视为未来版图之一。
凰仪六年春,天奉北伐北辽不利,西征楼兰面对其帝都绵延千里的青铜城墙无功而返,天奉无奈撤军。
凰仪十年秋,天奉再次出兵。女帝亲征西北,天奉的骑军一度杀入草原腹地,直逼匈奴王城。就在军心大振之际,女帝染疾病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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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薰儿掀开营帐急急入内时,离瑶正披着厚实的大氅,掩着唇轻咳,皱眉看着铺满桌案的行军路线,时不时拿起笔批注做记号。
“陛下……”
见薰儿一脸惊慌,离瑶疲惫地抬头,问道:“何事值得如此慌乱?是杨翊将军那边牵制北辽军出事了?还是楼兰终于出兵?”
薰儿摊开掌心,泛着流光的金戒指躺在她手中。离瑶提笔的手微微一顿,但也仅是一瞬的停顿,便继续研究地图,说道:“朕说过,无论它发生了什么,都不必拿到朕眼前了。若有第三次,朕不会这般好说话。”
“陛下!”薰儿跪在地上,伸出的手臂微微颤抖,这还是她第一次抗旨。
离瑶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冷冽,她正要出言训斥,掌兵讨伐匈奴的白发老将突然进入军帐,满脸晦气地抱拳道:“陛下,老臣失算,真是气死老臣了!那帮草原上的畜生在军中插了探子,见大势将去临死反扑,竟是动用了整整六千胡骑避开大军,只为了伏杀只有一千多人白缨游骑!”
“少了他们,我方等于是瞎了看路的眼睛,接下来的战事若继续深入……陛下您怎么了?”
帐中烛火下,披着大氅的女帝身影晃动了下,本就病弱的身子更显单薄。
“你说什么……”离瑶眼神空洞,像是一瞬间失去了理解的能力。
有些东西,即使嘴上说着多不在乎,即使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依然会悄悄地占据一处心田,让人无法忘怀。离瑶不想承认,亦无法否认,她始终不让薰儿盘查白缨游骑的原因,便是在害怕,某人留给她最后的可信线索,也是假的。
白发老将略感疑惑,看了眼跪着的薰儿,道:“唐大人还未向陛下明说么?咱们的白缨游骑……说来就心痛,二百多骑被俘,剩余的都……唉!”
“出去……”
“啊?”
“朕命你,出去!”
待老将稀里糊涂地被赶出去后,离瑶强撑起脆弱的身子,抬起沉重的步子来到薰儿跟前,接过了那枚熟悉到骨子里的戒指。
在她的手指碰到冰凉戒指的瞬间,就有声音从中传出。
“哟,姚鹂姑娘。”
还是那般轻佻。
离瑶的身子再度晃了晃,还好有薰儿扶着才没倒下。她张了张干涩的唇瓣,想说些什么,但戒指中的声音还在继续。
“抱歉,是我失约了,没能找到你的确很丢人。也不该这么多天不联系你,你如何责骂我都没关系。我只求你不要不理我……”
离瑶怔住,他说的……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为何现在才与她解释?
“姚鹂,你一定还在生气,所以这几日都没理我。江南真是个好地方啊,美人多,咳,不是,我的意思是,人如画美。我见到我那好兄弟的妹妹谢清心,那可真是……我读书少,找不出言语来形容她之貌美。”
“姚鹂,今日我便启程回太安,若你愿意,届时来飞凰阁一见可好?”
“姚鹂,你不来见我没关系,我只想……听你说说话……”
“姚鹂,我和爹娘提了退婚一事,被吊起来抽了一顿……嘶!虽,虽然最后他们没同意,但我至少成功将婚期延后了……待我下次从边境回来,一定说服他们。”
……
……
……
薰儿说道:“陛下,这些年戒指便是夜里闪光,奴婢心想便是那人在尝试与陛下沟通。前些年几乎是每隔半月就有动静,可奴婢触碰并无作用,果然此物是认了陛下为主……”
离瑶眸光颤动,听着戒指里间断传来的言语,时而露出微笑。
原来这十年里,夤夜难眠的不止是她。
“……只是后来,戒指有动静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有时三个月才一次,最近一次,是在半年前,然后便是此刻了……”薰儿小声补充道。
“……姚鹂,上头命我们作先锋替大军开路,深入草原,军情紧急,也许晚上无机会与你说话了。若你在听,能否……与我说说话?”对方的语气充满了希冀与恳求,但是离瑶嘴角的笑意却在渐渐消失。
半年前,那正是她亲征草原的日子。
薰儿也紧张地屏息以待,因为下一个传声,便是今日的信息。
戒指继续亮着,其中首先传来的是男子粗重的呼息,伴随着几声撕心裂肺的重咳,还有潺潺的流水声。
男子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轻快,显得低沉而痛苦:“……姚鹂,我们好像……中埋伏了……到处都是,匈奴人……伍长他,他为了我们引开追兵……该死的!”
“咳咳咳……”
男子每一下咳声似乎都敲打在离瑶的心头,让她浑身微微颤抖。
“姚鹂……若是我没能回去,会有一个叫……叫谢白翎的人,替我将戒指,咳咳……带给你……”
“真想……再听听你的声音啊……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初识的光景,有句话我早就该说了,在我们相遇的第一天,就该告诉你了。”
“姚鹂,我魏哲……中意你。”
金戒指恢复了平静,但是在帐中两人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薰儿喃喃道:“原来,他叫魏哲。”
离瑶身上的大氅滑落,她犹如不觉寒冷,掀开军帐,衣衫单薄地走了出去。
“陛下!”薰儿急地在后面大喊,她置若罔闻,在营中军士敬畏的声声参见中,迎着寒风,撑着病体越走越快,最后变成了跑。
断了线的泪珠在风中漂荡,离瑶此刻仿佛不再是端坐龙椅的九五至尊,只是一个失了魂的女子。
薰儿抱着大氅在离瑶身后追赶,二人先后来到军营正门,那里运送尸体的马队正源源不断地从远处回来,那些尸体每个臂甲上都挂着一缕白缨。
“参见陛下!”负责运送尸体的小将瞅见这两个站在营口的女子,顿时瞪大了双眼,麻利地翻身下马,毕恭毕敬地跪下拜见。
薰儿将大氅披到离瑶身上,替她挡住了身前寒风,问道:“这些,都是白缨游骑的尸体?”
离瑶看着马背上那些无头尸体,颤声道:“为何,都是这般模样?”
小将咽了下口水,道:“启禀陛下,这是因为,因为咱们天奉边军的头颅,能值不少军功……尤其是,白缨游骑的同僚兄弟……”
“不,不会的……”离瑶倒退两步,失神说道。
薰儿一把提起小将的衣领,喝问道:“不是还有两百人被俘吗?!我们拿俘虏换!”
小将也是红了眼眶,咬牙切齿道:“唐大人,来不及了……”
“大军距离他们王城还有两百里都不到,使者快马加鞭,怎就来不及?!”
“……那些被俘的弟兄们,没有活路的。运气好些的可能直接被杀,但大部分都会被当成,当成两脚羊……何况,我军将他们逼得那般狠,断了他们的粮……”
“你说什……”
“噗”,薰儿话音未落,一道血箭从后方喷到她身上。
离瑶晃了两下,仰面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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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瑶醒来之时,随军太医已经离开了,帐中只剩下了薰儿一个人在床边照看她。
“……朕,昏迷了多久?”离瑶有气无力地说道。
薰儿赶忙端来温水,喂了她小半口,说道:“回陛下,还不到半个时辰……太医说,陛下短时间内经历大喜大悲,又是急怒攻心,切不可再操心任何事。陛下……请您相信奴婢,此事一定还有转机……”
“戒指呢?”
“陛下,您不可再……”
“……朕不说,不代表,朕是瞎子。”离瑶抬起空洞无光的眼眸,声音毫无生气,“朕给了他太子之位,他已是储君,他到底还有何不满?”
“咣当”,水碗落地摔得粉碎,薰儿慌乱地后退,又撞上了桌子,将沙盘撞乱了。
“奴婢,奴婢不知陛下的意思……”
“是不是因为朕,错估了北辽实力导致第一次北伐失败,朝中很多人质疑朕,他就开始有想法了?并且朕执意第二次出兵,他借此说服了你?”
“啊,当年父皇寝宫里,用的也是这个味道的熏香吧?呵,原来朕那弟弟,才是藏得最深的……骗了父皇那么多年,如今,又开始算计朕了……”
“薰儿,他许了你什么?皇后不可能,那就是妃了……薰儿,你是朕一手带大的,是朕身边唯一相信的人,但你却背叛朕……”
“不是的……”薰儿掩面抽泣,“云殿下说,只要让陛下无力参与朝政,然后封为太上皇,便行了……奴婢从未想过害陛下性命!”
离瑶冷漠地看着她,说道:“可知朕为何让你们如愿以慢毒侵体?朕虽然错估了北辽,但那也至多将朕的谋划延后了五年,待朕九州一统,海清河晏,他要做个安世皇帝,朕给他又何妨?……但五年的时间,你们都等不起么?”
“罢了,便遂你们的愿。”
“朕一直在等匈奴人的底牌,朕确信他们将什么东XZ在了王城内,如今想将匈奴拿下已是痴人说梦……待朕死后,军心必散,匈奴底牌尚且未知,北辽还在虎视眈眈,继续深入草原势必会腹背受敌,故天奉只能撤军……”
“朕这些年的布置,包括往后二十年该如何运作,都写在书册上,藏在了寝宫暗格内。你将这些交给离云。”
“不必用那种震惊的眼神看朕,面对北辽,一个聪明狠辣的皇帝,比一个平庸温和的皇帝要有用得多……”
“朕这些年为了战事,激起不少民怨,到时候你告诉离云,能否入皇陵,朕不在乎……若新帝能以朕为基石笼络民心,有利治国安邦,朕便无悔。”
薰儿怔怔地听离瑶说完嘱托,直到离瑶伸出颤抖的手,她才反应过来。
“这不是君对臣的命令,而是女子对女子的请求。”
离瑶望着薰儿手中的金戒指,眉眼温柔。
“现在,薰儿,把我的戒指还给我,好吗?”
在薰儿崩溃的哭泣声中,离瑶轻轻戴上金戒指,双手捧在心口,宁静地躺在床上,微笑着合上了眼,静静睡去。
魏三郎,魏哲,我记得第一次相识的那个夜晚。
我记得每一个与你度过的夜晚。
请你稍微等上一等。
这一次,换我下来寻你了。
我很快就来。
凰仪十年冬,女帝病逝,军帐距离匈奴王城仅百里。天奉全线悲歌,太安满城素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