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径落梅。金吾夜不禁,玉漏莫相催。
说的便是这上元夜,帝都铺满月色花灯,香车宝盖隘通衢的人间盛景。太安城今夜解除宵禁,先帝驾崩的阴霾逐渐远去。皇城在今夜九门连通,在皇家御园中宴请百官及其女眷,既是君臣共度佳节,以彰显女帝气度,又是给了朝臣表忠心的机会,双方共赢。
听龙池是座距离皇城不远的小湖,据说此地乃人族先圣轩辕黄帝悟道之地,吸引了天下无数瞻仰憧憬的目光。不过传说终究虚无缥缈,此地更不如说是借名成了太安城最为繁华的地带。名楼水榭绕湖林立,琴瑟灵音袅袅,最是太安城公子小姐钟爱的去处。
尤其是今夜。
听龙池旁最高的楼阁里,离瑶收回了落在下方喧闹人群中的视线,再次看起了手中长卷。
“当真是,千乘宝莲珠箔卷,万条银烛碧纱笼。”离瑶轻声叹道。
薰儿立在她身后,小声提醒道:“陛下,书拿倒了。”
“……”离瑶不动声色地放下书卷,然后瞪了她一眼:“今夜我是谁?”
薰儿正色道:“小姐乃随家族新迁入京城的姚家大小姐姚鹂,家中世代行商,年方二十有二,暂无婚配,追求者甚多但无一入眼……”
离瑶想了想,觉得待会儿让薰儿这么给那人介绍自己有点欲盖弥彰的意味,便说道:“罢了,后面那半句去掉。”
哼,那种事怎么着也得让他一个大男人先提起才对。
当然她接不接受还得看心情。
“是!”薰儿面色严肃。
离瑶又瞪了她一眼,女官犹豫再三,娇滴滴地喊道:“……是,小姐。”
“这才有普通人家婢女的样子,若是因你先露馅了打乱计划,可需提醒你后果?”
薰儿一个激灵,大内总管的格调消失得干干净净,声音越发酥软:“婢子知道了~,小姐莫责罚~”
说着还上来给她捏了捏肩,活脱脱一个邻家小婢在讨好自家小姐。
薰儿暗中吐了吐舌头,她已经从陛下那儿完整地了解来龙去脉,一阵汗颜。
若是给还在宫中欢宴的群臣知道女帝在宴席半途谎称身体不适,丢下一片赤胆忠心的他们在寝宫打扮了半个时辰,偷偷乔装溜出宫就是为了和一个素未谋面的郎君幽会,怕不是当场就有几个承受能力差的要吐血昏厥。
到时候一定是御史群情激愤,大呼“臣有愧于先帝”然后触柱死谏,史官老泪纵横大笔一挥,史书上从此多了一个“色令智昏”的女帝。
想象着那副荒诞的场景,薰儿偷偷瞧了眼心不在焉满怀期待的陛下,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小姐,若是那姓魏他其实对小姐没有那种想法……”
“呵。”
一声冷笑,薰儿听得寒毛倒立,仿佛又回到了血洗皇城的那一日。
“他敢?”
“……”薰儿沉默,心中为那个魏三郎默哀。
离瑶满意地抬起了精致的下巴。
计划是薰儿先接待为了姚鹂风尘仆仆不远万里赶来的魏三郎,自己则在帘子后好好审视一番这个大胆妄为大逆不道扰她清净的,女帝的第一个支持者。然后“姚鹂”走出,在他满是惊艳爱慕的眼神中勉为其难地收下那枚戒指。
最后“不小心”暴露真实身份。
越发期待他得知自己一直在和女帝对话时的精彩表情了。
“小姐,万一他没能赴约呢?”
离瑶握紧手心里不知抚摸过多少次的金戒指。
“他说,他会来,不必告诉他我身在何处,心有灵犀,他一定会找到这。”
“我信他。”
————————————
“呀~,太安还是这般热闹呢,今晚能挤过来真是耽搁了不少功夫……”
熙来攘往的人群中,魏哲驻足,手里拿着啃了两颗半的糖葫芦串,抬头仰望面前灯火通明的飞凰阁。
“就是这了……你长得比我帅,留在这,我一个人上去。”
谢白翎来到他身侧,也打量起这座太安城年轻男女的首选幽会之所,微微皱起眉头。
“三郎,我还是觉得此事蹊跷。”
魏哲捶了下谢白翎的胸口,三两口解决了糖葫芦,嬉笑道:“我就不该和你讲她的事,这一路上都听你怀疑多少遍了?咋滴,见不得兄弟好呀?那昨日在我家,我娘费尽心思给你介绍我四妹,你怎么没答应下来?连我爹都看你顺眼打算认女婿,老爹可从来没对我这么温柔过!”
谢白翎严肃地说道:“你与这位姚鹂姑娘的缘法太过玄奇,这戒指的来历应当非常不简单,此物……烫手。我是在为你着想。”
魏哲屈指一弹,金戒指被抛入空中,在满街华灯下熠熠生辉,然后落回他手中。
魏哲轻声说道:“她不会害我,我信她。况且,走进这座楼,一切自然揭晓。”
“……那和你有婚约的那位姑娘你打算如何?”
曾经的京城纨绔挠了挠头发,苦笑道:“啊……我会求爹带我备厚礼登门道歉,实在不行我可以委屈一下,对外称是那位小姐退的婚,反正在太安我的名声不太好,多一条也无所谓。”
“老谢啊……”
魏哲凝视着掌心的金戒指,认真地说道:“你还没遇上心爱的女子,应该不懂。我觉得我魏哲,这辈子,就是她了。”
“不论美丑,不论家世。”
谢白翎不再劝说,往后退了一步。
————————————
“吱呀”,飞凰阁顶层包间的门被推开,来者似乎是怕惊扰到里面的客人,动作十分轻柔。
魏哲进门后,便看见了那个背对着他凭栏而坐的女子。于是他习惯性地看向了女子纤细的腰肢及以下部分,脑海中迅速蹦出几个字。
是个好生养的。
“啪”,魏哲在心头给自己狠狠抽了一个巴掌,为自己过去的职业陋习感到羞耻,并发誓一定改掉。
魏哲强压下心中的忐忑,望着那个即便所隔山海也在梦中憧憬幻想过的身影,向她走去。
“哟,姚……”
女子闻声回首。
魏哲的声音断在空气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的喉咙死死卡住,叫不出那个名字。
明月光转,娓娓的凰箫声乐飘扬,有美人云鬓栽雪柳,金缕绣罗裙。
“嘭嘭嘭”,一簇簇礼花恰合时宜地飞向夜空,在微凉的夜风中盛放。烟火散如星雨,灯街香车满路,眼中独她面容清丽,眉目温柔,浅笑盈盈。
魏哲承认她很美,便是他阅历不凡,这位女子在那些年他追求过的美人中,也当得上“出众”二字。
但他在第一眼就确信,她不是她。
女子看着这位不速之客,神色从意外,到惊讶,再到疑惑,然后是好奇,唯独没有面对陌生男子的惶恐。
“魏公子?”她的嗓音很美,让人如沐春风。
“你认识我?”魏哲僵在原地。
她眸光微微一颤,旋即柔声笑道:“自然是认得的……魏公子怎知我在此处?”
魏哲尴尬地笑了笑,正要解释:“抱歉,走错门……”
“周姐姐,方才街上的烟花你看见了吗?可好看了,你真该和我们一起上街逛的!呆在房间里多没意思呀!”一个约莫二八年华的少女突然推开门,和三四个妙龄女子叽叽喳喳地涌了进来。
然后魏哲就和她大眼瞪小眼了。
少女花了三息时间反应,然后猛地张开双臂拦在魏哲面前,气的小脸通红:
“魏哲!你这个登徒子,休想靠近周姐姐!再往前一步我就要喊非礼了!”少女像一只护着蛋的小母鸡,高高昂起并不锋利的喙,警告魏哲这个偷蛋贼。
“唐宁宁,你休要血口喷人。”魏哲看着这个曾经被自己撩拨过的少女,越发觉得当初为了泡这么一个小憨憨而看了那么多书的自己,实在是年少轻狂,眼光欠佳。
不过少女和自己有旧怨,闹了许多不愉快,如此待他情有可原。放在以前他肯定会好好逗弄一番,眼下可是半刻耽误不得。
“哼!你不要以为周姐姐和你有那一纸婚约你就可以得寸进尺!周姐姐是不会喜欢你这个胡搅蛮缠的无耻之徒的!死了这条心吧!”
魏哲目瞪口呆。
————————————
魏哲是被唐宁宁举着扫帚从飞凰阁里轰出来的。
当谢白翎的靴子出现在他视线内的时候,他还垂着头蹲在原地。
“是不是不用问你结果如何了?”
这小白脸的心果然是黑的。
“有点尴尬,是我夸下海口自信满满说子夜前一定能找到她,否则她就可以直接离去。结果我给自己挖坑走错了……男人想在心仪的女人面前耍帅有什么错嘛!唉……”
魏哲长叹了口气,忽然重重地拍了两下脸,站起身后,仿佛一切如常。
但他眼里有些东西,骗不过同生共死的兄弟。
“还有时间……”魏哲轻声和自己说道,其中藏着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颤抖。
“老谢啊,陪我好好逛逛。”魏哲自说自话地向前走去,谢白翎紧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花灯漫天,人潮来去,魏哲越走越快,视线不断在不同的女子身上停留,移开,如此反复。一张张明媚的笑靥从他身边经过,都不是她。
魏哲在人流中麻木前行。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什么东西淹没,渐渐窒息。
掌心的金戒指越发冰凉。
他找不到他的姚鹂姑娘了。
“哎哟!”
人群中,少女被撞倒,发出了不满的呼叫。唐宁宁捂着胳膊跌坐在地上,手里的糕点散了一地。人流稍稍滞缓,形成了一个小圈将他们包围起来。
更加盛大的烟火在太安城上空点亮,那是今夜灯会来到高潮的象征,同时也在向魏哲宣告子夜已过。
“魏哲你故意的!”勇敢少女不怕困难,瞪着一双大眼睛,正要露出小虎牙示威,却在与魏哲对上视线的时候,被他眼中孕育着的那个东西吓到了。
那不是人,是一只处在暴怒边缘的野兽。
“魏,魏哲……你想干嘛……”唐宁宁害怕地蜷起身子,看着这个变得十分陌生的男人。
魏哲摊开手掌,因拳头攥得太紧,四指指甲深深刺入掌心,留下淋漓的血痕,染血的金戒指平静地躺在中央,光芒暗淡。
围观的人群中,夹杂着各样视线,其中有属于他认识的,有他陌生的。魏哲像是刚回过神,茫然地环顾四周,他看到了被强行拉上街游玩的周梓韵,看到了那三个于她同行的姑娘,看到了偷偷跑出家门参加灯会的四妹……
“呵呵呵……”魏哲发出了瘆人的笑声。
他身后仅两步之遥的谢白翎眯起眼睛。
“姚鹂!”魏哲对着戒指大声吼道,这一吼似是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夹杂着深深的不甘与希冀,把周围的人群都吓了一跳。
戒指并无回应。
魏哲像是断线的木偶,颓然跪在地上。
“何事?”冷淡的回应从后方传来。
魏哲猛然回首,望向了灯火阑珊之处。
那里只有斑驳的阴影,没有他想看见的女子。
原是幻梦而已。
金戒指滚落到尘土里,有人牵起了他流血的手,在帮他细细包扎,近到可闻阵阵暗香。
魏哲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包住左手的白绢,上面还打了个可爱的结。
周梓韵做完这些后,纤细的手指伸向金戒指,想替他拾起这个对他似乎非常重要的东西。但是魏哲动作更快,将戒指抓起后便轻轻推开了她,踉跄地站起身。周梓韵伸手去扶,魏哲的肩膀已被另一双更有力的手臂托住。
谢白翎朝她微微点头:“我替三郎谢过姑娘了。”
自始至终,这对下个月便要完婚的男女并未与对方有过一言。
魏哲扯起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说道:“老谢……我好像,被甩了……”
“……嗯。”
“好想死。”
“这恐怕不行。”
“好难受。”
“哭出来不丢人。”
“……人多,换个地方。”
“江南?”
“……好。”
————————————
房间内的蜡烛早已燃尽,薰儿用着尽量平静的声音说道:“小姐……天亮了。”
被离瑶当作珍宝的金戒指整夜没有过动静。
枯坐了一夜的离瑶缓缓站起身,不经意望了眼窗外,看到了升起的曙光。
格外刺眼,亦刺得她胸口痛,比得知父皇驾崩时和听见弟弟嚎哭时带来的那种痛,还要伤人至深。
疼得钻心剜骨。
离瑶的身体晃了晃,薰儿赶紧去扶,被她一手拍开。
离瑶只是觉得自己这一夜坐的太久了,看不清东西,一会儿便好了。她想揉揉眼角让视野不那么模糊,却触及满脸湿润。
离瑶低头看去,发现自己命尚衣局精心准备了一个月的衣裳,前襟浸湿了大半。
后知后觉的离瑶恍然,原来这就是情殇。
才子佳人小说里写的原来不是骗人的,真的会痛彻心扉。
原来我也是会怕疼的啊,离瑶在心中轻轻说道。
一枚金色的戒指掉到地面,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滚落到角落里。
一个叫姚鹂的姑娘在上元夜走失了,她的郎君没能找到她。
“小姐……”薰儿担心地看着她的背影。
“你唤朕什么?”
薰儿睁大眼睛,瞬间红了眼眶,垂下脑袋双膝触地跪拜:
“奴婢拜见陛下!”
“对了薰儿,”女帝眼中像是盛满了整个隆冬,声音威严而霸道,听得女官心头剧震。
“朕还没问,昨夜买下的这座楼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此楼归属陛下,奴婢不敢擅自取名。”
“嗯……听龙池旁,”离瑶似乎是斟酌了一会儿,说道,“不如就叫飞凰阁。”
薰儿浑身颤抖,想起陛下登基时改的年号,便为凰仪。
凤凰脱枷,飞凌九天。
年轻的女官泪流满面,她知道曾经那个会因花儿长势喜人而露出微笑的长乐公主,再也不会回来了。
————————————
江南,姑苏城。
魏哲站在两座大石狮子中间,指着上方写着金漆灿灿的“谢府”两个大字的牌匾,冲身旁一脸无辜的谢白翎吼道:“你管你这叫家境平平?”
声嘶力竭,其中饱含惨遭挚友背叛的痛心、气愤与凄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