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太安城下过了一场细雨，长乐宫庭院中央的池塘的水面也终于升高了些，指头大小的青蛙蹲在青萍上，忽而纵身跃入水波中，溅出的几滴水沾湿了宫装女子洁白的裙袂，也在她秋水般澄澈的眼眸中荡起丝丝涟漪。
秋雨微凉，本就顽疾缠身的天子硬要出城亲自迎接奉旨回京的边境大将军，因此受寒而病倒。皇宫内已是乱作一团，离瑶听着身侧宫女的汇报，冷笑道：“那些个妃嫔，平日里一个个只会勾心斗角，这会儿倒是都装起来了，拖家带口地跑去父皇榻前哭哭啼啼，对父皇的病情没有半点帮助，反倒是扰了父皇休息。薰儿，朝堂上现在是什么情况？”
宫女立刻答道：“回殿下，有不少大人已上书恳请陛下早立储君，其中包括两位宰相。”
离瑶眸光一黯，眼中飘摇着淡淡的杀机，片刻后笑道：“也好，这般乱上一乱，倒是可以更容易地看出六王对朝堂的把控，已到了何种程度。”
薰儿犹豫了一阵，见主子似乎打算放任事态自行演变，忍不住问道：“殿下，若最终云殿下……”
离瑶微微抬头，凌厉的眼神让贴身宫女心神一颤，剩下的话来不及出口就被她死死按在心底。
“奴婢不该多嘴！求殿下恕罪！”薰儿双膝跪地，额头贴在地面上求饶道。
见她如此害怕，离瑶心头一软，随意挥手道：“罢了，本宫知云儿与你关系极好，甚至好过本宫这个做姐姐的，你担心他情有可原。”
“但，夺嫡之路注定铺满鲜血。母后虽逝，他如今已十五岁，该自己去面对一些责任了。”
薰儿站起身，心中暗叹可恨殿下终究不是男儿身，否则……
离瑶拿起已经凉掉的杏仁酥，小抿了一口，说道：“对了，让你去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薰儿答道：“殿下，奴婢暗中在户部翻阅过，京城范围内，并未找到您说的姓魏且家中三子在边军之中的人家……可需要奴婢扩大搜寻范围？”
“……”离瑶沉默片刻，随后说道，“找不到便算了，此事作罢。”
薰儿低头看着脸上竟有些茫然的自家主子，突然说道：“公主殿下似乎很中意这个戒指呢，时不时会摸上一摸。”
“嗯？”离瑶疑惑地抬头。
“殿下向来不在意这些首饰珠宝，独独这枚陛下赐予的戒指，这么久以来一直戴在手上呢。”
离瑶很自然地答道：“毕竟是贡品，自然比寻常首饰珍贵些。”
薰儿似懂非懂，不过她有些奇怪为何行事一向不屑解释的公主殿下真的寻了个理由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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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离瑶双手叠放在小腹上，端端正正地躺上床榻。薰儿已将烛火掐灭，整个长乐宫陷入黑暗，空空荡荡，仿佛天地间只剩了她一个人独自卧眠。
尽管离瑶知道，自己只要起身呼唤，随时都有宫女可以推门而入服侍，但自母后离世，她就逐渐融入了这种深入灵魂的冷清寂寥。
不过如今不一样。
离瑶取下手指上的金戒，将它放在枕边，心中默默记着数。
十，九，八……
十声数完，金戒指上的云纹流动起来，散发着淡金色的荧光。离瑶睁着双眼，静静等待，寻常这个时候，那人都会是用着恼人的腔调招呼着“姚鹂姑娘”。但是今夜戒中另一头的人似乎哑火了，离瑶等了许久，传来的只有轻微的草原风声。
离瑶侧过头，看向闪烁微光的戒指，略感奇怪。
终于，那人开口了。
“哟，姚鹂姑娘。”
不知为何，离瑶觉得他的声音听上去多了一些沉稳。
大抵是错觉，因为他的下一句便是：
“姚鹂姑娘这般沉默，是害羞了吗？”
离瑶深吸了口气，正要毫不留情地抨击他自作多情，无可救药，色中饿鬼，却听他轻笑一声，道：“姚鹂，不用你说，我也发现自己有的时候的确很混账。”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立志混吃等死睡遍天下花魁的魏三郎竟然会有自省的一天？
离瑶大为震惊，心道这厮怕不是吃错了东西。
“姚鹂，你应当不知道十万大军练兵检阅是怎样一副光景。嘿，那架势，怎一个恢弘能概括？”
“不学无术、贪生怕死……其实我不过是在逃避自己该挑起的责任，毕竟家里能指望的大抵只有我啦……”
“现在不怕了？”离瑶问道。
“怕啊，我怕的东西可多了。怕你说教、怕伍长的鞭子、怕标长的大刀……”
离瑶神色一沉，刚刚对这厮能改过自新而升起的一丝好感荡然无存。
“……怕我娘哭，怕我爹老。怕有一天，我爹骂不动我了，怕某个时刻，前顾后盼，身侧无一亲人……”
“……怕我某天夜里醒来的时候，再找不到娘留在厨房里的那碗白粥，和那碟腌萝卜。”
离瑶柔唇微抿，怔在被窝中，明明以她的水平，绣口一张便可说出通篇大道理，此时却如鲠在喉，难吐只言片语。
“……而那种日子，迟早会来临，我无计可施，避无可避。人呐，还是活得自在些好。我挺羡慕队里那个叫木猴儿的家伙，长得骨瘦如柴屁话还多，整天除了巡边，就是吃饭，问他就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干饭，上辈子一定是个饿死鬼……”
离瑶沉默着，母后离世，她一个人扶持着年幼的弟弟在后宫中如履薄冰，若她性子孱弱些，弟弟早就被从皇储名单中剔除出去。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走过来，突然听了这一席话，离瑶心中一惊，骤然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这般习惯孤独了。
“啊……”
魏哲突然发泄似的长叹一声，道：
“我也才十八岁而已啊，都还没过痴心妄想要做驸马娶公主的年龄段呐！怎么就得上马和匈奴人干架了呢？”
“诶？”离瑶怔住，怎么都没想到话题突然转变，让她措手不及。
“啊，就是那个啦……是个少年都会幻想过高中状元迎娶公主从此走上人生巅峰吧？我只是打个比方，没有真的想娶公主。”魏哲随意地解释道，“虽然以前远远地见过公主一面，啧啧，那身段，当是沉鱼落雁之姿，国色天香的美人，我见犹怜呐……”
离瑶低头看了看。
果真是峰峦起伏，江山绝色。
离瑶将被子捂得更紧了些，暗骂一句色胚。
“……后来我爹说尚公主是不能纳妾的，无情地击碎了我的梦想，唉，我注定是公主得不到的男人了……”
“呸！”离瑶愤愤地啐了一口，怒道，“就魏三郎你这无耻下流之徒，堂堂天奉公主岂会看得上你？便是世上男人死绝了独剩你一人，公主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宁可孤独终老也绝不会委身于你！”
“哎！咱们好歹是夜聊的话友，你能积点口德不？我魏三郎本事是不大，但靠长相也是能入京城四帅行列的好吧？”
“不仅无耻还毫无自知之明！什么京城四帅，京城四害才对！”
“姚鹂！你再这样下去小爷手里的戒指你可别想要了！”
“哼！”离瑶翻身坐起，将戒指塞进枕下，隔绝了魏哲的动静，然后做出一副大战得胜的模样，仿佛已经雄赳赳气昂昂地将魏哲踩在脚下。
无意间，离瑶瞥见了镜中的自己。她呆呆地盯着镜中那个黑发如瀑身姿曼妙的女子，慢慢下床。洁白小巧的脚接触冰凉的宫殿地砖，她仿佛不觉凉意，就这么单衣走到铜镜前，伸手触向镜中的自己。
苍白的手指停留在镜中自己的面容上，靠着透入殿内的朦胧月光，离瑶清晰地看见了她嘴角尚存的一抹弧度在渐渐抹平。
眼中笑意不再。
离瑶收回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有些恍惚。
原来，她也能露出这般随性的笑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