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瑞趴在高草之间,弯刀已经出鞘,被他紧紧握在左手。他双臂露出的肌肉正在有规律地鼓动,整个人宛若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死死盯着眼前距离自己大约有五十步的一处烽哨。
这是一处北辽军的哨站,听说天奉影卫花了不小的代价才拿到了北辽军在这一带的烽哨布局图,大大小小总计一百三十余处。白缨游骑出动了大半,计划就在今夜将其一锅端掉。
大战之前先死斥候,北辽军对白缨游骑恨之入骨,天奉这边又何尝不想将对方的情报网根除?
“听好了,进去之后杀完人就走,莫做多余之事。”陆大瑞屏息观察了一阵,低声喝道:
“就是现在,小谢!”
始终隐藏在树上的谢白翎瞬间弹飞向五十步外的二层烽哨,脚尖在树叶上连点几下,如同一支满月离弦之箭,暴射入二层的窗户。
“敌袭!”
几乎就在敌方反应过来的同时,陆大瑞拔地而起,弓着身子狂冲。身后的三个属下如影随形,四人纷纷扑向霎时乱作一团的烽哨。
木板大门应声而裂,魏哲第三个冲进烽哨之内,只看了一眼楼梯就没再去注意楼上的动静。一层之内有八个全副武装的北辽斥候,此刻都正提着刀准备上楼支援,完全没料到后方还有敌人。陆大瑞手起刀落,快若雷霆地一刀斜着削去离他最近的一人的半个脑袋,又转身一个猛扑将一人的后背捅了个通透。
“杀!”楼上楼下同时响起了呐喊,穆思喆怪叫一声,嘴里叼着匕首,双手握刀,一个大跳朝着敌人劈砍过去。蓝小青张弓搭箭,连着射出两箭,将楼梯上的两人射中大腿滚落地面。
此时楼上已经安静了,魏哲一脚踹在朝他扑来的汉子小腹上,抽刀捅向对方的腹部。正此时后方寒意袭来,魏哲来不及收刀,将刀柄都没入汉子腹部后,猛一低头借势就地一滚,躲开了直奔他后颈去的狠辣一刀。偷袭者一击未得手,果断后撤,可惜魏哲更快,直接顺手抓出箭篓里的两支利箭,狠狠地朝他的左腿肚扎了上去。
“啊!”对方吃痛惨叫,连连后退,魏哲抽出匕首跟上,借着火光他看清了偷袭者的样貌。对方是个比他还小的少年,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庞上沾满血污,眼里流淌着临死的恐惧。
魏哲怔了一下,就是这么一瞬间的犹豫,少年眼中的恐惧化为仇恨,怒喝一声举刀刺向魏哲近在咫尺的胸口。
半截北辽制式的弩箭洞穿少年提刀的右手,将其牢牢钉在墙上。魏哲回头看去,谢白翎正站在楼梯上,保持着一箭掷出的动作,浑身滴血不沾。慢了一拍的陆大瑞赶到魏哲身边,一刀砍掉了少年的脑袋。
温热的鲜血从脖颈的断口喷涌而出,溅满了魏哲苍白的半边面庞。
“蠢货!”陆大瑞暴怒,一巴掌拍在魏哲脑门上,吼声震得他耳膜生疼。
“看到了吗?你对敌人心软,死的就是你自己!”陆大瑞朝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又甩手指向谢白翎,“还有你!分明可以一箭射穿他的脑袋,却选择射手掌,怎么,显得你武功高吗?!”
陆大瑞深吸一口气,喝道:“魏哲!谢白翎!”
“在!”二人挺胸应道。
“回营后给老子各背五捆箭绕营跑十圈,射靶心一百箭!”
“是!”
骑马回去的路上,魏哲一路低着头沉默,少年临死前的眼神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只此一夜,双方就有上千人丧命,不论是北辽还是天奉,又会是多少户人家一夜断肠?
穆思喆一路跟骑在魏哲身侧,见他一脸消沉,尴尬了一阵,最后还是驱马凑近,小声说道:“头几回杀人都这样,慢慢习惯就好了。三郎,你别看头儿大发雷霆,其实头儿心里是真担心你……我听青儿说,头儿刚来那会儿,就是因为他大哥心软,下刀偏了一点,被匈奴人反杀了割了头颅回去领赏……这事头儿一直记着呢……”
陆大瑞勒住缰绳,回头说道:“在这儿稍作休整,老子晚饭都没吃。小谢去打几只野味来,给你两刻钟。青儿去生火。”
谢白翎应了一声,然后马背上瞬间就没了他的影子。穆思喆暗暗乍舌,心道队里有个高手真不错,不仅做任务效率高,哥们儿还不怕饿肚子。
“魏三郎。”陆大瑞盯着魏哲。
“在。”魏哲一个激灵。
陆大瑞指着几丛灌木后的溪流,说道:“去洗把脸,他奶奶的满脸血是想回营当鬼吓死弟兄们?”
“是。”魏哲翻身下马,脱去头盔,解开了胸前的护甲,径直走向溪流。
北境深秋,还是过了子夜,这溪水冰冷刺骨。不过魏哲并不挑剔,他扯开自己的衣领,然后趴在溪边,干脆将整个脑袋浸入水流中。
魏哲感觉自己的头皮都要被冻麻了,同样被溪水冲走的,还有盘桓在脑海里的浑噩与郁结。
确实是清醒多了。
魏哲撕下一片衣服,浸湿后擦着脸上的血迹。串上细绳挂在脖子上的金戒指从他的领口滑落,洋溢着流光。
“……魏三郎?”
魏哲擦拭脸颊的动作一顿,有些难以置信,这还是半个多月以来,姚鹂首次主动找他。
而且不知为何,能在今夜听到她的声音,方才那些事带来的阴霾竟是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魏哲从未如此觉得,姚鹂的声音是这般令人舒心。
“魏三郎?”
“在呢在呢!”魏哲捧起戒指,开心地应道。
“……你当下在做什么?”姚鹂似乎酝酿了很久,慢吞吞地憋出了这句话。
“洗脸。”
“……”
“哎呀,就是一不小心被敌军溅了一脸血,挺脏的,皮都要搓秃噜了……”
“哦?那你可有受伤?”
“诶?姚鹂你这是在关心我吗?是在关心我吧?哦我明白了,原来是我今夜无暇搭理姚姑娘,惹得你担心了呢……我这该死的魅力真是无处安放……”
戒指另一端传来了什么东西被捏碎的声音,魏哲听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你方才有说什么吗?”
似乎是和颜悦色地问出了这句话,但魏哲总感觉她此刻不是在笑。
不就是被戳穿了小心思么,女子真是脸皮薄呢。
“对了,伯父身体好些了么?”魏哲灵机一动,问道,“其实我家里认识不少名医,兴许能帮上忙哟。”
姚鹂果然沉默了一阵,说道:“父亲多年操劳成疾,大夫说身病心病俱在。家中早已遍寻名医,都说只能静养调理,无根治之法……说来可笑,家中叔伯为了家主之位暗中斗争多年,怕都是盼着我父亲早日……登极乐。我弟弟也不争气,比不过家中那些难堪大用的兄长们便罢了,整日贪图享乐……”
“……我们姐弟俩,甚至很可能被赶出家门。”
“那取而代之不就成了?”魏哲突然说道。
“……嗯?”
魏哲换了个舒服的坐姿,靠在树下仰望着夜空,笑道:“姚鹂你做家主不就好了?”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般有违天命的……”
“我认识的姚鹂,聪慧又强势,有不输男儿的见识与胆魄,既然继承者全都难以支撑起家,你为何就坐不得那个位子呢?”魏哲毫不在意地说道。
“还有,什么天命那一套说辞根本不成立呀。我的确讨厌读书,但赫赫有名的武则天还是知道的。唐时有武曌称帝,女皇建立武周,今日你只为了保全自己和弟弟,去争一个家主之位怎就不合天理了?”
“何况,刚强如姚鹂姑娘你,看到那些平庸的兄长只需做猪吃睡便可顺理成章地接过家主之位,真的一丝取而代之的念头都没生过吗?如果是我,咳,我是说现在的我,在你这种境况下,肯定不服气呀!”
“……你可知,若我那般做了,不仅是家中大乱,便是外界知情之人亦会……”
魏哲冷笑一声,说道:“你家的事与外人何干?得,若真有好事之人阻挠,待下次有机会回太安省亲,小爷亲自带人给你撑场面!”
“呵,区区小卒,口气倒是很大,真敢说呀。”
“喂!小爷可是白缨游骑!很有地位的好嘛!”
“嚯,那可羡煞小女子了呢……”
魏哲正要批评她阴阳怪气,突然反应过来。
姚鹂,竟然在他面前自称小女子?
金戒指上的光芒瞬间熄灭,对方断绝的速度快到让他都来不及说一个字。
魏哲作为一个情场老手,怎会迟钝到察觉不出某种端倪?
这分明就是自觉失言而羞涩的表现嘛。
这就表示他们的距离正在拉近。
“嘻嘻……”魏哲对着冰凉的溪流傻笑起来,这一幕恰巧被来喊他吃烤兔肉的穆思喆看见了,给他吓得不轻。
林子里回荡起穆思喆惊恐的叫声:“头儿,完了!三郎给你打击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