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揉了揉被捏红的手腕,望着碗里刚盛好的白粥。她强忍住往里吐口水的冲动,左右确认了下无人在看,然后偷偷摸摸地给碗中加了三大勺盐。
“咸死你!咸死你!”青竹愤愤地小声嘀咕着,好生拌匀后,端着粥碗一路板着小脸走到饭桌前,然后重重地拍在微笑等待的萧煜面前。
“哼!”青竹一甩马尾,站到坐在桌对面默然垂首的白凝嫣身后,瞪着萧煜。
“哎哎哎,真不懂事,姐夫都饿坏了,这种时候外人就往后稍稍。”许暄拨过碗,得意地瞥了萧煜一眼,在青竹惊恐的目光中端起碗仰头灌下。
“啪”,碗摔在桌上,滴溜溜转了两圈翻倒。
“相公!”
“姐夫!”
许暄扑倒在地,翻着白眼呕得一塌糊涂。
医馆内一阵鸡飞狗跳,白凝嫣又忙活了一阵,一家子才重新整理好仪容坐回桌前。当然青竹被师姐罚站,只能委屈巴巴地垂首缩在一边。
许暄顶着苍白的脸色,虚弱地说道:“前因后果已经和你们解释清楚了,因为误会,我家娘子和妹子的确冲动了,我给你们道歉。若要什么补偿……”
“许大夫,在下并无兴师问罪之意。”萧煜温声说道,“比起这个,眼下还有更为紧急的事态……容在下重新自我介绍,在下与幽盈隶属北辽镇妖司,此番低调潜入天奉,乃因我北辽帝师与灵文寺主持交好,在下替他给龙隐大师送一份信。虽然两国不合,但许大夫请放心,在下此行并非充当敌国谍子。不过某种意义上,青竹姑娘今夜的刺杀也算不上是误会了……”
白凝嫣闻言面色一变,萧煜接着说道:“自然,许大夫可以选择现在就去官府报案,可以领到一笔丰厚的赏赐……但我相信,许大夫不会这么做的,对么?”
萧煜面具下的半张脸挂着浅淡的笑容,可惜他的眼睛空洞无神,在许暄看来没有半分笑意。
许暄敲了敲桌子,眯眼道:“继续说。”
“接下来的事情兴许听上去有些荒谬,但在下听过许大夫的自述后,心里便确认了八九分。”
“此时此刻,就在这西湖底下,躺着一条疯魔的龙,亦可能是当世仅存的唯一一条真龙。就在两个时辰前幽盈和他交过手,若不及时制服他,杭州城内至少数万百姓会陷入危机。”
“在下的确没有义务对天奉的百姓负责,故此番是告诉许大夫,你幼时得到的那枚龙珠便能救下许多无辜生命。若许大夫要求,在下亦可出一份力。”
“许大夫可愿自剖血肉取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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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双手叠在腰后,在上山的石阶上蹦跳前行。因为古塔的突然崩塌动静不小,还是给官府察觉了去,此刻山下不断有火把的光亮汇集。黑衣人回头看了眼山下的光景,嗤笑一声,双足一点,又蹦上一个台阶。
灵文寺的山门就在眼前,夜色如墨,一个青年僧人突然出现在山门前,拦在他与灵文寺之间。黑衣人定在原地,歪着头与那面无表情的僧人对望。二人之间相隔三丈,空气像是凝实成了一面厚重的壁垒,将他们剑拔弩张的气势隔开。
黑衣人试探性地再踏上一级台阶,僧人明明纹丝不动地像尊石佛,黑衣人脚下那块石板却产生了龟裂,让他的脚掌寸步难移。黑衣人收回踏出去的那只脚,笑嘻嘻地撑开双臂,对着僧人行了个夸张滑稽的躬礼:
“天师府,影蛭,见过无念大师。”
无念缄口不言,沉静地盯着这个危险的影卫,并不算高大威猛的身躯却将身后的灵文寺护的格外严实。
“哎呀,无念大师,咱天师府和你们灵文寺那可是老朋友啦,这般见外作甚?”影蛭扭动身体,作女儿撒娇状,嗲里嗲气道,“人家不过是不小心推倒了座塔,又不小心放出了一条龙,这点损失,你可以让你师父向天师府讨要嘛……我们的国师大人最不缺钱了呢……”
“再说了……”影蛭的脸藏在兜帽的阴影下,却凄然地抹起了眼泪,说道,“这可都是国师大人的命令,如今神洲无灵,九州之大我一个下属上哪去找真龙血嘛……无念大师,不如这般,你我二人皆已凝神,你且将藏经阁里的无忧师弟喊出来,咱三人联手,定能将那头孽龙拿下……”
“咳,阁下的表演实在拙劣,便是在下都听不下去了。”
山门后转出萧煜的身影,他轻笑道:“且不说天师府这满天下寻觅真龙之举是否有违天道,哪有砸了人家寺塔,上山偷东西被堵在门外,还要求联手的道理?”
“无念师父,许大夫取珠过程中遇到了些麻烦,还得劳烦佛门出手相助。”萧煜拱了拱手,说道,“至于山下来的麻烦,在下与幽盈可暂时拖延一二。”
无念双手合十,默默点了点头,竟是丢下大敌自行离去了。
“哎呀哎呀,这般可就坏事了呢。”影蛭拍手道,“灵文寺勾结敌国密探,这要是给宫里头那位知道了……啧啧。”
“在下听说,影卫的情报网散布神州各处,仅入了品的就不下百人,其中以十二位凝神高手为首,他们中的大多数在北辽谍报中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唯独那位代号为影蛭的最为神秘,至今无法得知他的真实身份。”萧煜说得风轻云淡,似是将这等机密当作茶余闲谈,可随意吐露。
“然而最近,不知为何,影蛭大人从天字号影卫中被除名,给一名代号“夜莺”的新人顶替了位置……”
萧煜感觉到身前这位不速之客周身的杀意突然暴涨,但下一刻便烟消云散,气息变得更为内敛……与危险。萧煜嘴角微翘,继续说道:“当真是可惜了,明明只是一个都未入品的新人,甚至连影卫内部也无人知道她的身份,就这般轻巧地得了国师的赏识,将一个兢兢业业功劳无数的前辈扫地出门,还得被迫继续为天师府卖命。”
“嗬……”影蛭微微垂首,冷笑道,“镇妖司、伏魔司这两个影卫的老对手里,还流行起激将这种俗套的手段了?你莫不是以为,我此刻都道不出你那张面具下的真实身份,便是在情报上输了一筹,要被你拿捏了?归元都没到的弱者,便是算上你那有点邪乎的半妖同伴,收拾起来也不用多少功夫。何况,她眼下也不在此处吧?”
萧煜藏在袖子里的手稍稍用力攥住了准备多时的符纸,谁知对方突然后退一步,无奈地叹道:“你必定留有后手,否则岂敢挑衅我。各为其主,何必互相为难,这珍贵的佛门舍利子不要也罢……”
对方的态度转变太突然,便是萧煜都愣了一下。
破风声炸雷般接二连三地响起,由远及近。萧煜浑身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栗,直到什么东西在嘎吱作响,他才听出来那是自己濒临崩裂的喉骨。
影蛭一手扣住萧煜捏出符纸的右腕,一手掐着他的脖颈将他提起,感受着掌心传来骨骼碎裂的动静,他看了眼空气中烧成灰烬飞散的火符,十分愉悦地笑道:“果然在地上提前布置了些机关,可惜了,动作慢了些,没能彻底激活。也是没办法的事呢,非战之罪也。”
前后不过一息时间,影蛭就近身捏断了萧煜的腕骨,将他的生机掐在了五指之间。
“原来真是个瞎子。”
“江湖上有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阴沟翻船,成了那些少侠成名的垫脚石,原因便是……屁话太多。”
“我呢,更喜欢和尸体交流。”影蛭手掌稍稍用力,便捏断了萧煜脆弱的脖子,看着他面具下那双眼睛渐渐黯淡下去,满意地自言自语道:“哎呀呀,又得了一副不错的皮囊,不知道哪部分可以利用一下……”
他伸手去摘面具,突然有滚滚雷鸣自九天之上传来,在影蛭反应过来,仓皇失措松手的瞬间,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纯白色的雷龙就当头落下,将整片山门照的宛若白昼。
漆黑的深坑中,萧煜的身体并未从雷击中受到损伤,而影蛭却是从头到脚被劈成了一团焦黑物体。
是了,天雷之威,便是人间至强的圣人都不敢轻易接下,凡人的修行再高,全无防范硬接雷罚,也是生机丧尽的结果。
山门在这突如其来的落雷后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坑中两具尸体悄无声息,仿佛彻底死透了。不知过了几炷香时间,微凉的夜风中,萧煜苍白的指尖动了动,断腕处发出骨骼接位的响动,约莫十息后,他缓缓支起身子,扭了扭脖子。
萧煜愣神片刻,似乎还没从短暂的死亡中缓过神来。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焦黑的符纸,沉默了一会儿,轻笑道:“虽是第一次按照那书上这般布置,倒也没料到真能引下天雷。”
“仙家道法,果真玄妙无穷。”
萧煜转向身旁另一具焦黑的尸体,可惜他目不能视,看不到不久前还气势嚣张的影蛭如此凄惨的模样。
到底还是凝神境的高手,而且身份特殊,便是死了也不能随意丢弃置之不理。
这般想着,萧煜伸手打算提起尸体,手掌所及之处,却是传来一股奇异的绵软。饶是见识了不少大风大浪的他此刻也是大为震惊,这部位分明是女子的……
可之前掐死他脖子的那只手臂,的的确确是强壮异常,其上男子阳刚之息不可掩盖。
怎会如此?
萧煜心头一阵颤栗,摸上影蛭的脸。
手指所过之处,坚冷似铁,没有半分人该有的柔软。
此人竟是戴着一张青铜面具,将面孔遮得严严实实。萧煜试图取下他的面具,却发现它似乎在对方脸上生了根,稍稍用力,竟是听见了面具之下皮肉撕裂的声音。
“哈……哈……”
坑中响起了诡异的笑声,断断续续。那笑声并非来自面具之下,而是从影蛭的脑后传来,虽是十分嘶哑,却可辨别出是个女声。
“哈哈……手段倒是……不错耶?这回栽了……没话说……”
萧煜站起身,面色冷淡:“阁下既然还有生机,何必装神弄鬼?”
“装神弄鬼?不不……你的确弄死了人家一回,可惜……本就是肢体拼接而成之身,死上个千百回……又有何妨?”
难怪。
萧煜突然明白为何影蛭体内气息紊乱异常,加上先前神经质的表现……那竟不是浮夸的演技。
他竟有双面,且四肢取自不同男子,拼接在了一个女子躯干上……
萧煜感到一阵恶寒,罕见地起了一丝怒意:“在不知晓的地方,天师府还真是做了些惨绝人寰的事情啊……
“……也罢,在下本就打算将阁下交予灵文寺处置,既然……”
“分明是死了,却还能自行复原身体,你这家伙可有趣多了……方才若我不近你身,你应当还有手段对付我,对否?”
萧煜沉默不言,影蛭将这当作了默认,笑得更加癫狂:“有意思!当真有意思!”
萧煜正要擒下半死不活的影蛭,突然心有所感,回头望向山上。下一刻,金色的佛光自上方冲天而起,将他的眼睛照的神光熠熠。整个灵文寺上下,禅房静室纷纷洞开,所有僧人或从室内走出,或驻足停留,不约而同地双手合十,虔诚地望向高空。
舍利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