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雨停,丝丝凉意带着夏夜虫鸣钻入半掩的窗户,驱散了几分难耐的酷热。屋内的人应当是睡着了……或者说,死透了,至少悄悄攀上窗沿翻入房间内的不速之客是这般想的。来人一身墨黑夜行衣,身手轻巧似猫,落地无声。她检查了搁在桌上的空碗,心中稍定,又转头看了眼蜷缩在角落里睡着的的黑裙女子,这才慢慢摸近床上和衣躺着的萧煜。
怎的还戴着面具?是药量下的稍多了些发作地快直接取了性命么?
她正要查看萧煜是否咽气,手刚伸出去就被床上之人紧紧箍住。面具下的那双朦胧冰眸缓缓睁开,一如当初将他从水里救醒时的模样。她心下大骇,暗道被算计了,眼中闪过狠辣,竟没选择挣脱,反而一手抽出匕首,猛地朝萧煜的心口扎去。
绽放寒芒的匕首在离萧煜心口一寸处便难近分毫,萧煜双指夹着刀刃,捏着对方手腕的右手掐住穴窍,只一用力便让她浑身酥麻,软绵绵地松开了匕首。
萧煜松开她的手腕,大意的刺客踉跄后退,后背撞在墙上,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幽盈睁开竖瞳,绿色的眼睛在阴影中额外瘆人,像是毒蛇锁定了受惊无力的小麻雀。饮完萧煜的血后,她身上那股凶性还未褪尽,此番算是来人倒了大霉,隐隐被她当作了吃食。
“青竹姑娘若是想尝试刺杀在下,不妨把毒药换成半斤麻沸散,兴许在被药效还未退去的十息里有机会。”萧煜淡淡地说道。
刺客用来蒙面的面罩脱落,露出一张清秀苍白的脸蛋。青竹那一对灵秀的大眼睛泪光点点,瘪着嘴死死盯着萧煜那张覆着金色面具的脸庞,像是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才解气。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冒失的刺客梗着脖子,一脸死犟。
幽盈冷笑一声,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
小刺客吓得身子猛地一颤,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许暄脱下外衣,回头望了眼呆坐在床上的娘子,问道:“娘子怎么了?”
白凝嫣回过神来,尽量平静地摆出日常的微笑,说道:“无事,相公,时候不早了,咱们歇息吧。”
“好。”许暄起身吹灭蜡烛,掀开被窝躺了进去。感受着紧贴着自己的柔软娇躯,许暄轻笑了声,说道:“我突然回想起很多年前,和娘子初遇的场景,即便过了这么久,犹觉不可思议。”
白凝嫣挽着他的臂膀,说道:“相公怎的突然说起这个了?”
“甭管娘子信否,其实我第一眼见着娘子,就喜欢上了,所以才磨着求爷爷将你们收留下来。谁知娘子不仅温柔体贴,连医术都是超绝,这些年来反倒多是依靠娘子才维持了医馆生计……”许暄笑道,“有时候总觉得是我许暄高攀了……”
“相公……”白凝嫣将身旁的男子抱得更紧了些,脸上洋溢着淡淡的幸福。
“……所以,有的时候即便被娘子小觑了,我也认为理所当然,并且还挺高兴的。”
白凝嫣皱起好看的眉毛,侧过身盯着黑暗中仰面躺着的男人,有些委屈:“相公何时有了这般想法……”
许暄笑着打断了她的言语,轻声说道:“……就比如,娘子调好了能毒死一头牛的毒药让青竹送去给萧煜喝,还认为我没察觉。”
白凝嫣身子一僵,面色瞬间煞白。
“娘子,虽然比起你医术我是差了些,但相公我啊,还勉强算得上医术高超,一碗毒药还是能分辨出来的,可别太小看了相公。”许暄转头看着佳人,眼眸闪亮,“我知道娘子和青竹来历不凡,从未过问你和青竹的秘密。今儿相公不装了,给娘子摊牌,其实我也有个秘密。”
“你相公我在一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全家束手无策,祖父上灵文寺请来了龙隐大师。据老爷子后来说,龙隐大师在看我我的身体后,就在屋外静坐了半个时辰,然后拿出了一颗通体莹白的药丸给我吃了下去,此后我便再没染上过任何疾疫,而且我还拥有了一项……嗯,异能?”
白凝嫣呆滞地听他说道:
“相公我啊,能感受到人的善恶喜怒,比如娘子现在不仅惊慌,还很担忧,是在担心青竹吧?”许暄捏了捏白凝嫣的脸,笑道,“有萧煜在,青竹那丫头一定没事。若萧煜当真是歹人,我早就能察觉出敌意,岂会真任他久留?此番是娘子冲动了。不过娘子大可放心,萧煜和那位幽盈姑娘能耐似乎大得很,区区毒药奈何不了他们。”
白凝嫣紧咬嘴唇,低下头去,肩膀簌簌颤动,似乎是在抽泣。
许暄轻柔地捋着她的秀发,说着:“娘子啊……现在可否让相公知道有关娘子的一切了?”
白凝嫣抹了下眼角,抬头凝视着这个她深爱的男子良久,暗暗叹了口气,而后撑起身子跪坐在床上,展颜一笑:
“那便请相公,劳神听妾身絮叨一番。”
“青竹并非与妾身有血缘关系,她是妾身的小师妹,我们原本是……宁江南的弟子。”
许暄睁大眼睛:“宁江南老前辈?可是那医圣宁华的……”
白凝嫣点头道:“不错,妾身是四弟子,宁华……宁师妹排行第五,上面还有两位师兄和一位师姐……”
“十八年前武林以武乱禁,朝廷铁血镇压,我记得宁氏也惨遭波及,一夜被灭满门。”许暄喃喃道,“除了宁华……原来娘子和青竹也……”
“不是的。”白凝嫣神色凄凉,苦涩地说道,“妾身与青竹当年受师命跟随大师兄行医天下,不在荆州,这才侥幸逃过一劫……若非大师兄引开追兵,妾身与青竹怕是无缘见到相公了。”
许暄轻声安慰道:“宁老前辈悬壶济世,清誉满天下,被意外卷入江湖与朝廷的纷争,实属……”
白凝嫣攥紧双手,一向温婉的面庞上布满杀意,:“不,原因根本不在此!当今朝廷昭告天下,美名其曰为师父平反,沉冤昭雪,还追封了谥号,实则是为了拉拢已成医圣的宁师妹……毕竟自师妹成圣的这几年内,死在她手中的朝廷鹰犬不计其数,太安皇宫里那位可是怕得紧……”
“当年燕妃……不,何姐姐广结江湖好汉民间义士,打压那些鱼肉百姓的州官县吏,所行皆为义举,然而突遭部下背叛,导致被三州官兵围剿生擒。二师姐与何姐姐义结金兰,仅是因此便被那些州官惦记上了,师父师娘也被牵连……若非洛姐姐赶到,连何姐姐也要糟了那帮贼子的毒手……此等大仇,怎能不恨!”
十八年前那场江湖动荡许暄也是有所耳闻,所谓“三仙子”之名即便到了今日也无人忘却。医仙子柳常茹得宁江南真传,一双回春妙手救人无数,芳名远扬。飞燕女侠何惜月义薄云天,有男子无法匹敌之英魄,姿容靓丽,胸怀不坠青云之志。最后,便是那位剑圣洛清禾之女,传闻可独揽人间七分颜色的浮生剑仙洛然。到底是身姿绝世到了怎样一个令星月失色的地步,许暄不清楚,今夜之前他只知道这三位“仙子”,一位在朝廷血洗江湖的铁腕镇压下早早香消玉殒,一位入深宫做了身份高贵的燕妃娘娘,最后一位自封了惊艳江湖的浮生剑,嫁与当朝左相谢子行,成了姑苏谢府的夫人。
原来当年柳常茹的离世与何惜月入宫的背后,竟埋藏了血淋淋的真相。
白凝嫣咬牙切齿地说道:“天奉影卫,便是这帮凶恶的刽子手,将师父师娘残忍折磨至死……若非他们介入,以何姐姐的能耐又岂会被擒……”
“娘子……”许暄轻声唤道。
“三师兄拼死藏下宁师妹,被吊在城头曝尸三日……大师兄前去报仇,却,却……”
白凝嫣已是泣不成声,却还在自责:“十八年来,妾身……妾身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手刃仇敌……但妾身没用……连保护青竹都已是拼尽全力……”
许暄拥她入怀,以温暖的三寸心膛给自家娘子发泄的空间。他轻轻拍着白凝嫣颤抖的肩膀,柔声道:“现在我当是明白了,娘子这是将萧煜和幽盈姑娘错当成了仇人……哭吧哭吧,相公我别的本事没有,嘴皮子功夫还是厉害的,明儿就给萧煜那厮喷一顿,谁让他穿搭得这么奇怪,惹得我娘子这般伤心……”
隔了十八年的血海深仇,此时白凝嫣需要的绝非“过往云烟”、“好生活着”此类的安慰,这也不是许暄的做派。十多年的夫妻,彼此已是知根知底,互知深浅。
许暄眼中闪烁着压抑的怒火。
影卫是吧?欺负我娘子,还有青竹,老子记住你们了。
敢惹哭我娘子,老子非得弄死你们!
至于为什么要去喷萧煜,而不是找更像影卫的幽盈的麻烦,此非值得深究之事,绝对不是因为他见了幽盈会打心底发怵。
“咳,在下觉得,无辜喝了毒药,还得承受来自许大夫的无妄之灾……着实有些委屈。”
熟悉的恼人嗓音从门外传来,抱在一起的许暄和白凝嫣还没来得及感受温存,齐齐僵在床上。
“吱呀”,房门被幽盈无情推开,她单手提着昏厥的青竹,将她不轻不重地往床上一丢。
屋外,萧煜背对破开乌云的月光,麒麟面具下露出的半张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