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枸杞飘在鸡汤上层,许暄盯着碗里的鸡腿,筷子扒饭的动作略显僵硬。白凝嫣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关切地问道:“相公可是有什么心事?”
黑裙女子森冷的面容在许暄心头一闪而过,他轻轻甩头将这些杂念抛开,端起汤碗,笑问道:“白天娘子去李员外府上看望李夫人,如何?胎息可安?”
白凝嫣微笑道:“按照相公先前给的方子,李夫人的身子调理得很好,想必他日李府添丁,李员外还说届时请我们一家子捧个场。”
青竹抬头左右看了看许暄和白凝嫣,放下啃了一半的鸡腿,咂嘴道:“姐夫,人家想买书……”
许暄一口鸡汤差点喷出来,他放下碗,见鬼一样地看着青衣小姨子,觉得自己一定中邪了。白日见鬼就算了,他还约莫还幻听了,竟然从那个连账簿都懒得看的青竹嘴里听到她想买书!
青竹以为他没听清,重复道:“姐夫明儿上街给我买几本书带回来看嘛……”
许暄激动不已,心道这疲懒的姑娘总算是开窍了,点头如捣蒜:“买!买!要多少本都可以,姐夫要求不高,以后你替姐夫管着账簿就可……”
“啊……也不用买那么多啦,也就两三本。”青竹掰着手指头数道,“要那个,那个谢璞该写的《霸道宰相爱上我》……”
许暄一愣,是他太久没去书斋了么?市面上现在流行给书起这般新奇的名字了?还有这是什么奇葩的笔名?读书人的风雅格调都被这叫谢啥啥的作者拿去喂狗了不成?
许暄一头雾水,一旁青竹还在絮絮叨叨:“……唔,《我在大唐当王爷的那些年》,还有,还有……姐姐,李家大小姐今日还给我们看的那本叫白发什么来着?”
白凝嫣没敢去看许暄呆滞的面庞,尴尬地轻咳一声,说道:“《白发魔人传》。”
“啊对对对!那本可好看了!江南帆原本多逍遥自在的一个人呐,被崔婉那个坏女人骗出山,替她背负了一堆杀业不说,为了救她还自散了一身修为,剖出心头血给她炼丹。臭女人不但不领情,还恩将仇报落井下石,用剑刺穿他的胸膛,看着他坠崖……这么不要脸的坏女人若落在我手里,一定用浸了七天泥水的鞭子狠狠地抽。还有这个断章的臭作者,一个月才写一卷,一共就出了两卷,别给我逮到……”青竹越说越激动,说到那个在卷尾写上“未完待续,敬请期待”的“谢璞该”,气得用力锤了下桌面。
白凝嫣摇头道:“我却觉得崔婉心中对江南帆是有情意的,作者在许多细节处有暗示,单说那次千人赴宴,独江南帆一人上前争与崔婉并肩,共抗众人责难,便能让任何铁石心肠的女子动心了。世间唯真心最易得,亦唯真心最难得。否则崔婉身负家国大恨,又如何会只在江南帆面前烂醉潦倒,倾吐身世呢?虽然……章回断在了江南帆坠崖那部分,但想必作者自有安排,看官们等着便是了……”
许暄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有无限槽点不知如何吐起。这讲的是什么莫名其妙但听着又惊世骇俗的爱恨情仇?难道如今女子都喜欢看这个?还有为何娘子你了解得这般清楚?话说……他也想听娘子把接下来的发展说完,这鸟作者居然敢断章,情节写一半便似如厕中途夹断,真是胆大妄为,简直丧尽天良,隔壁王老婆子家拉磨的驴都没他这么歇的!
青竹望向许暄,娇声道:“姐夫,方才这几本书都可好看了,姐姐很喜欢看呢,你忍心看着姐姐因不知后事如何而寝食难安的模样吗?”
你个小娘皮是自己觉得不上不下浑身难受才对吧?
许暄嘴角抽搐,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好,买。”
“好耶,我要精装版的,里面还有作者独家的未删减内容呢!五两银子一本。”
名为“谢璞该”的作者在许暄心中又被多打上了一道“无良商家”的标记。
许暄看出白凝嫣也有一些意动,心中叹了口气,咬牙打算答应。
“轰隆!”
突如其来的惊雷将夜色照亮了一瞬,明亮的白光甚至从窗外探进来,吓得青竹将手里的饭碗都抖掉了。狂风呼啸,暴雨如瀑,许暄背后的木窗被吹得来回摇摆,黑夜中雷声如天威怒吼,风声似鬼魅尖啸,交错叠加。
白凝嫣伸手捡起青竹掉落的饭碗,柔声安慰道:“没事的,打雷下雨罢了。”
许暄正打算起身去关好窗户,却看见一个人影从号房区走出,正是已将一头白发染黑的萧煜。
白凝嫣回头看向萧煜,疑惑地问道:“萧公子?”
萧煜未佩面具,略微阴沉的面色让屋内其他人心里都是一紧。他双手搭在窗沿上,明明双目失明,却任由雨滴敲打在面庞上,还要抬头望天。
白凝嫣和青竹面面相觑,许暄本想问些什么,但当他看见萧煜双手捏的指节发白,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担忧之色,便将那些话语咽了回去。
雨势越来越大,简直就像是有人掬起了整片西湖的水,在往杭州城内倾倒。惊雷在杭州城上空不断炸响,在那狂乱的风声雨息的中心,似乎还夹杂了另一种沉闷的响声,节奏混乱,忽远忽近,像是两个庞然大物在悍然相撞。萧煜的面色从担忧变成了凝重,某个时刻,雷光骤歇,雨势消退,毫无征兆地变成了细绵的雨丝,风也柔和了下来,仿佛刚才的暴风骤雨只是一场错觉。
也似乎是预示着某场争斗的结束。
许暄心底那份不安就如同这场雷雨,来得毫无征兆,去得也莫名其妙。他松了口气,却见木质窗沿被萧煜捏得留下了浅浅的指痕。发丝尽湿的萧煜双手扎满木屑,全然不在意手上的刺痛,反而走向门口,轻轻推开门。
许暄望着门口的景象,缓缓瞪大眼睛。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黑裙女子单手撑着血色油纸伞,不知在医馆招牌下站了多久,屋内昏黄的烛光将她惨白的脸蛋照得忽明忽暗。雨水从伞珠上连串滴落,奇怪的是她明明打着伞,却是一副浑身湿透的模样,一身黑裙紧贴着玲珑有致的身段。她黑色的湿发缭乱地沾在苍白的脸上,幽绿的竖瞳不再散发诡异的光芒,在萧煜身影映入眼帘的瞬间,竖瞳立刻软成了温柔的圆瞳。
许暄觉得她就像是传说中开在冥府深处,忘川河畔的彼岸花,妖冶又危险。
只不过这朵花似乎马上就要颓败枯死了。
许暄听见萧煜有些生气地说道:
“胡闹。”
幽盈试图上前,但支撑她来到萧煜面前的身体再也无法承受负荷,她的眸光骤然涣散,直直向前倒去。
萧煜皱了皱眉,他看不见幽盈此刻的状态,只当她擅作主张找人打了一架后,受伤不轻还没讨到好处,与他耍起了性子。
他本想开口再严厉教训。
油纸伞翻倒在地,冰凉柔软的身子入怀的一刻,萧煜愣住了。
雨水与血混合,沾染了萧煜的手掌,他几乎感受不到这具身体里那个孱弱的心跳。
萧煜倏地垂下眼帘,无神的冰眸深邃如渊。他面色恢复平静,一手捞起幽盈的腿弯,一手小心翼翼地托住她血肉模糊的后背,转身走向病房隔间。
许暄半张着嘴看着他抱着那名女子消失在卷帘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张地跑向里屋去寻绷带和银针。
白凝嫣悄然松开被她死死抓在手中的筷子,那是在那女子出现时,她唯一能抓住的称得上“利器”的东西。
青竹的脸色也是和她一样的苍白,在看见幽盈的瞬间,她仿佛回想起了什么,身体不住地颤抖。她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某个噩梦般的夜晚,紧紧抓着白凝嫣的袖子,颤声道:“师姐,他原来竟是……”
白凝嫣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向温柔的面庞上闪过狠绝的凶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