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奉民间尊佛之风极盛,其源头可追溯至两百余年前。年仅二十一岁的长乐公主以女子身份参加科举,力压各州解元,成为中原历史上第一位女子状元,天子册封其为长公主。同年天子重病垂危,皇后借机与家族把持朝政,扶植党羽排除异己。外戚专权之严重,在天子驾崩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储君尚未确立,六王夺嫡之争愈演愈烈。长公主率领皇城禁卫直逼后宫迫使皇后放权,又以绝对的声望赢得朝臣一致的认可,在亲自提剑斩落以勤王之名兵临太安的燕王人头之后,登基称帝,建元凰仪。
史书记载,这位中原历史上的第二位女帝,在位期间两次挑起了天奉与北辽的战事。尽管女帝在执政期间,政通人和,百姓安居,然而连年的战事已导致双方各有数十万军士战死他乡,民间仍有怨怼之声。永清元年,新帝登基,遣使臣与北辽楼兰议和,昭告天下撤回远征军队。新帝为平息民怨,度化女帝造下的杀孽,大兴佛教,建造了约三百多座寺庙,遍布中原。时至今日,以佛门圣人龙隐僧人所在的灵文寺最为出名。
这也就间接导致了明知今日休沐还要去灵文寺的许暄被堵在了上山的香客们之间。
至于他为何在此,当然是全赖萧煜。手中捏着对方托付的信件,许暄回想起萧煜问及古塔时那副认真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他寻思着杭州这么些寺庙古刹,一个外乡人偏偏打听起了一座无人问津的烂怂破塔作甚?他又不是寺内和尚,难不成还得像模像样地说道些某某法师在某某年取经归来,某某皇帝为歌颂他的丰功伟绩,在灵文寺对面造了这座塔?
许暄对记忆里那座造工看着一般的古塔唯一的印象就是他爷爷曾说过,传说在黄帝率领人族抵抗妖族侵袭的时期,佛门的龙禅大法师曾在西湖上大战恶龙,将其收服后镇压在那座无名塔下。但他爷爷都是从更老一辈的人口中听来的传说,到了许暄这辈自然更加当个饭后谈资听了。
不远处几个结伴的美妇小娘手里拿着纨扇,有意无意地往许暄身上瞄来。他一抬头她们便若无其事地左右簇在一处,看似在谈论什么话题,兴致高了便以扇掩面,娇笑不已,实则冷眼瞧着许暄,暗送秋波。
哼,他许暄可是有家室的人,区区二三妖孽,红粉骷髅罢了,安敢在此佛门净地前妄图毁他道心?
许暄低下头,就这样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他总算得以进入寺内。望着殿前络绎不绝的香客,许暄左右看了两眼,寻了一处侧门就溜了进去。
接下来随便找个小沙弥让他把信送到龙隐住持手里就算完事了。
“咚”。
一个人影翻过墙头,稳稳地落到许暄脚边,站直后还得意地拍了两下手,看样子对此行为极为熟稔,顶着笑脸就要转身离去。
只是他没想到这墙角下今日多了个人,转脸差点撞到了对方胸口上。
许暄看着这个穿着黄色僧衣留有一头黑色蓬乱长发的少年,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道:“无妄小师父?”
少年顿时僵住,轻咳一声,徐徐转身,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道:“原来是许大夫,小僧有礼了。”
许暄将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无妄小师傅这是又去偷……”
“我没偷看女香客洗澡!”
“……又去偷吃厨房斋饭了?”
得,不打自招。
许暄抱起手臂,表情古怪至极。
无妄面露尴尬,上前一步小声请求道:“许大夫……我只不过刚爬上墙头就被澡盆砸了下来,莫说身子了,连白嫩嫩的手臂都没瞧见,还摔得不轻。您看我都这么惨了,可否别告诉我师兄我在这儿?”
“这个嘛……”许暄故作为难,沉吟许久,待少年面色由紧张便为乞求,他才说道,“也罢,只要你替我把这封信交到住持手上,我可当作无事发生。”
无妄一把接过许暄掏出的信件,塞进自己怀里,拍着胸脯说道:“这算什么,师父他老人家此前去往太安城面圣,还需半月才返回。若许大夫不放心,我可现在下山前往太安城送信!”
面对少年闪亮的眼睛,许暄暗道这厮单纯就是想找个借口好让他大师兄放他离寺去吧?
想来萧煜也没说这事很急,这少年心性跳脱,一路上玩过头了万一出事可就是他许暄要背锅。于是许暄摆手道:“无妨,那便等住持归寺后再说好了。”
无妄明显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刚想说什么,便看见几个气势汹汹,头发还沾有水滴的女子从许暄身后不远处冒出来,在四下搜寻小色贼。眼看她们就要往这边走过来,无妄只得丢下一句“告辞”就撒腿往另一边逃,看得许暄一阵汗颜。
灵文寺住持龙隐大师收的三个徒弟,果真个个都是妙人。大弟子喜欢装哑巴,二弟子全年缩在藏经阁内不见踪影,三弟子带发修行却……可能佛祖来了见之都得摇头。许暄感叹了一番我佛慈悲,便打算下山离去。
几片叶子从道旁的古槐落到许暄肩膀上,他抬手去摘,猛然看见上方挂着的一对精巧的白色绣鞋,再往上一点是绣着暗红彼岸花纹样的黑裙,以及那柄枕在女子腿上的血红色油纸伞。
暮色落在山林间,将灵文寺外的山道晕染得一片苍红。黑发女子坐在树干上的阴影里,眯起一双幽绿的竖瞳,冷漠地盯着许暄那张越发苍白的面孔。
木鬼为槐,许暄原本是不信鬼神一说的,然而这抬头一幕着实给他吓得不轻。行医多年,病情过重导致回天乏术死在许暄面前的病人不在少数,他自是见惯了冰冷无息的尸体。之所以第一时间没把这女子当作活人,便是因为她那张姣好的面容过于阴森,苍白得堪比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死尸。再加上她那双骇人的绿眸,很难不让人觉得是厉鬼从阴间爬到阳世索命来了。
这一天天的,怎的接连遇上怪事了?
许暄抬手给自己抽了一巴掌,该死,这里可是灵文寺,就算真有邪祟之物,怎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
一定是他看错了,难不成真给萧煜说中了,要注意身体?不然怎么连幻觉都出现了?
许暄提起勇气再次抬头看去,树干上已经没了那女子的鬼影。
果然是幻觉,许暄打定主意回去得让娘子给他好生泡点人参枸杞滋补一番。
寺钟响起,悠悠荡开。
不知为何,许暄听着这肃穆庄严的钟声,并未感到丝毫宁静与平和,反而后背阵阵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