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鸡司晨。
许暄在被子里翻了个身,顺手一伸,却是捞了个空。倦意颇浓的他睁开一丝沉重的眼帘,发现不知何时白凝嫣已经早起,梳妆完毕离开卧房了。不愧是他娘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贴心,为了让相公好好休息,晨起时丁点动静都未发出。
白凝嫣躺过的地方还留有余温,熟悉的女子幽香充斥被窝,像是无数根柔软的丝线,轻飘飘地钻入了许暄的心房,让他大感舒畅……以及那么一点点的虚幻。
许暄仰面躺在床上,带着些许困意茫然地盯着房顶。时至今日,尽管与白凝嫣成亲多年,他仍是对自己娶了她这件事感到梦幻。白凝嫣出众的姿容倒是其次,授予他一身医术的爷爷曾说过,所谓美人如蛇蝎,越是靠近漂亮的女人多半越危险。
比如许暄他爹,厌读医书,却尤爱看那武侠话本,憧憬做那江湖上白马银鞍,仗剑天涯的游侠,于是买了把普通铁剑,十五岁便出门闯荡江湖去了。得亏生了张还算俊秀的脸,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给他拐到了南疆当年五位“四大仙子”中的一位,好歹还知道给许家留个香火,生下了许暄。然后,便同许暄那早已不记得相貌的娘亲离开了家,头也不回做了对在江湖风雨里飘摇的鸳鸯浮萍。
许暄从来没问过爹娘去哪了,又为何不归。只是后来又过了几年,滴酒不沾的祖父在他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少年医者后,便每日拿个小酒壶坐在门槛上看日落,将泪与酒混着喝入腹中。
“九成的所谓江湖中人,连过江之鲫都算不上,顶多是能扑腾两下的虾米……江湖啊,终究只是那些走在武道极致的寥寥数人手中,小小的一方池塘罢了。”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并非是人人都可登高而得见的盛景。
能落个荒野孤坟,偶有人挂念上坟,已是不错的下场。
许暄记得祖父是这般教导他的,他曾经也觉得此生经营许家医馆,救人于病难,娶个平凡善良的女子,能夜下红袖添香,雨前西窗剪烛,共育一儿半女,便再无他求了。然后他就邂逅了白凝嫣,这不是才子逢佳人的美事,更像话本中的离奇怪谈。采药少年遇上了荒山白狐,当然,还额外赠送了一只喜欢叽叽喳喳的小青雀。许暄能清晰记起那夜山洞口,两个少女循着火光前来躲避雷雨的场景。后来的故事就十分简单了,不过是少年相救,少女落根医馆,二者日久生情,一切水到渠成。
许暄从未问过白凝嫣和青竹为何她们当时满脸是掩不去的惊惶与悲伤,她们不提,他便不去想。
昨日白天碰见的那个疯子的话莫名其妙地在许暄脑海中回荡。
但这年头,人多少都要有那么一两个秘密不是?难不成娘子还能不是人?就算真有什么蛇精,狐狸精,那他也认了。
何况,白凝嫣不仅温柔善良,还医术超绝,有些时候碰上疑难杂症,甚至许暄都不得不向她请教,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念及于此,许暄决定……翻个身再睡会儿,然后他就摸到了薄被下干涸了的某种痕迹。许暄意识到了什么,顿时睡意全无,掀开被子看去,一片狼藉的景象象征着昨夜他与娘子兴致之盛。
鸳鸯戏水,夏夜起春风,游园复游园。
其中滋味,妙不可言。
虽然许暄是医者且成亲已久,但面上仍是免不了一阵羞赧。还好娘子起床后很贴心地在床边备好了干净的裤衩,为免不知该是第几次被青竹推门撞破,许暄赶紧爬起来穿衣,随意束发后便匆匆推门下楼。
果然,白凝嫣正在院中浇花,听到动静后转身看着许暄,柔柔一笑:“相公不多睡一会儿?若有病人投医,妾身自可应付的。”
许暄伸手揽她入怀,轻声说道:“早说过了,娘子无需操心外面的事,倒是那床被子……别再给青竹胡乱抱去一起洗了。”
白凝嫣俏脸微红,微恼地嗔道:“相公怎的老这般不正经。”
许暄嘿嘿一笑。
白凝嫣无奈道:“既然相公闲着,不妨去帮衬青竹那丫头。方才她给萧公子送去早膳,萧公子说需要黑豆醋汁染发……”
“什么?”许暄大怒道,“白吃白住就算了,当这里是客栈不成?青竹平时顽皮得紧,这会儿便如此听话了?不行,我得去好好说道说道!”
许暄抽身离去,并未留意到白凝嫣在他转身后抚着小腹,罕见地露出愧疚之色。
“萧煜,你不要太过分了!”许暄掀开卷帘,怒气冲冲地走了进去,就看见青竹左手拢起一束银发,右手拿着蘸有黑色汁水的毛笔,正在往萧煜的头发上染。
许暄的脸色顿时变得很臭,该死,养了这么久的小姨子,没舍得给乡里那群歪瓜裂枣拱了,就要这般莫名其妙被这厮骗到手了么?
“姐夫来啦。”青竹笑嘻嘻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公子你既然看不见,平日是怎么染发的呀?”
竟是被直接无视了。
“嘿——我这……”许暄额头青筋突起,气得一口气都咽不下去。
头发被悄悄扎了个辫子的萧煜颇为无奈地说道:
“许大夫,在下本想自己……”
“哎呀,别乱动嘛!”
“……奈何青竹姑娘觉得颇为新奇,执意要上手一试。”
许暄上前夺过毛笔,打发道:“行了行了,姐夫我来,你去泡一壶枸杞给萧公子……顺便给姐夫也捎上一杯。”
青竹本想发动秘技撒娇,听见是给萧煜准备的,只嘟了嘟嘴就欢喜地跑出去了。
房间里便剩下两个沉默的男人,其中一个站着拿笔作梳发状,另一个安静坐着,气氛一时诡异。
知晓许暄浑身不自在,萧煜轻咳了一声,平淡地说道:“许大夫,其实在下认为……枸杞并不能帮得到许大夫。”
许暄面色一僵:“你什么意思?”
“嗯……”萧煜似乎是在酝酿措辞,沉吟了一会儿后说道,“许大夫应提醒夫人适当……呃,节制?俗语云,殆无耕瘠之田,唯疲毙之……”
“闭嘴!”许暄扔下笔,面色涨红。
“咳,此非许大夫之过。在下观气之能尚可,许大夫乃正常男子,又常年养生有道,甚至比普通男子要体魄好上不少……但许大夫有求必应,故而几番下来不得不……嗯,在夫人身下落了下风。”
“别,别说了……”许暄的眼神宛若在看一个怪物。虽然萧煜并未明说,但听他的意思,分明是昨夜他与娘子游园经过,甚至是谁领着谁游园全给他知道了。
分明动静不大!
而且这可是整整隔了一座院子!
许暄咬牙切齿。
“你到底是……”
萧煜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说道:“在下眼瞎,然其他感官有些敏锐……许大夫大可放心,在下深谙非礼勿听,自然在第一时间便封了听觉。在下只是好意提醒……”
“你果然……不是常人。”尽管许暄恨不得当场就把这厮打出去,但稍稍冷静后,他还是缓缓坐了下来,死死盯着萧煜,说道,“若非已替你把过脉,知道你这人早就把自己折腾得没几年好活,老子早把你撵出去了。”
“青竹这丫头凡事都是三天热度,她是头回见到你这样来历奇怪的人,心生好奇,所以你别得寸进尺。”许暄警告道。
萧煜轻轻一笑:“许大夫多虑了,在下……有妻子的。”
这倒是完全出乎许暄的意料,他将萧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心道这厮虽然长得人模狗样的,但听墙角这等事也做得出来,还会有瞎了眼的看上他?
萧煜似乎是知道自己被如何看待了,无奈地说道:“在下乃真心劝诫许大夫注意身体,冒犯到许大夫实为无心之举,望许大夫谅解。”
大夫一分银子。在下非杭州人,只有一问,望许大夫解答。”
“许大夫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吧?可否与在下讲一讲灵文寺对面山头上,那座古塔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