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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暄抬头看了眼毒辣的日头,心道这三伏天当真是要给人生生热出毛病来了,这不才一个午后他就被三次喊出门去了百姓家中医治中暑的稚童。他见都是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的小百姓,暗道一声就当给自家娘子积德,便没要诊金。
于是就变成了这副拎着半只猪头和两颗白菜的模样站在自家医馆门前,倒像是刚从集市里赶回来。
更晦气的是,回家路上他还碰见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怪人站在街口,大热天的浑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似在等他,而且说话声音低沉诡异,雌雄难辨。
对方开口便是:“许大夫,你真了解你家娘子的秘密么?”
许暄只当碰上了谁家没管好癔症患者给放跑了出来,打扮得鬼鬼祟祟便罢了,竟胡言乱语中伤他娘子。他正要发作,那人却在转头的功夫内消失不见,若非他身为医者不信仙神,便要以为自己白日见鬼了。
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许暄抬起袖子抹了把额头细密的汗珠,敲了敲门,唤道:
“娘子啊……”
开门的是个青衣女子,生得眉清目秀,肤白妍丽。她拿着蒲扇拼命扇风的模样虽然不大雅观,但给她平添了不少少女的青涩,分外娇媚可人。
“姐夫夫~,你怎么才回来……呀,怎么又从病人家里带这些东西回来,人家不想再吃白菜了嘛……”
“去去去,白菜拌粉条,娘子可爱吃了……你不许嫌弃。”许暄将医箱塞到她手中,拎着出诊顺回来的菜往厨房那边走去,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青竹,娘子呢?”
青竹正佯装委屈巴巴地瘪嘴,闻言狡黠一笑,故意拖着长音回道:“姐姐她啊,熬了好~久的药,刚刚给那位公子送去呢……”
“什么?!”许暄丢下那半只猪头,蹬着步子就匆匆跑向医馆里给病人准备的为数不多的几间号房。隔了几步就听见帘子后传来女子温婉的嗓音:
“萧公子,还请趁热将药喝了,这样恢复得快些。”
帘后男子好像闻了闻,说道:
“多谢许夫人……黄芪、当归、芍药、白术……这是,补气血的?”
“不错,萧公子果然很懂医术。”
“许夫人过奖。”
许暄听不下去了,臭着张脸掀开帘子,走近去恶狠狠地盯着这个与自家娘子“相谈甚欢”的年轻人。
这个面相就比他俊上那么一丝丝的小白脸叫萧煜,是一日前他和娘子白凝嫣还有小姨子青竹去灵文寺上香回来,在钱塘江里“发现”的。当时已近黄昏,性子跳脱的青竹缠着白凝嫣上了游江的楼船,许暄在后方肉疼地掏着银子,姐妹俩却丢下他直奔甲板。船划至江心,眼尖的青竹“呀”的一声尖叫,他闻声赶到二女身边时,已经看见船夫们在打捞仰面漂在水里的那个蓝衣年轻人。浑身湿透的男子面上还覆着金色麒麟面具,本以为是什么人抛尸江中,船上其他游人都打算下船报官了,身为医者的许暄俯身查看“尸体”,从这个遍体冰凉的白发年轻人手腕上摸到了微弱的脉搏。
竟还没死。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他那人美心善举世无双巨他娘温柔的娘子大人都发话了,许暄当夜就把这半只脚踏进地府的倒霉家伙背回了医馆。
谁知这一背就给他自己挖了个坑。当他摘下这白发年轻人的面具,开始检查对方身体是否有伤口时,他发现青竹紧紧盯着男子光洁白皙的面庞和胸膛,眼神火热。虽然许暄自认为皮相不比这来历不明的家伙逊色多少,娘子也绝非那般注重皮囊的肤浅之人,但他打心底不愿意让娘子接近这陌生男子。
对他这么好的娘子打着灯笼都没地方找,给别人看几眼都是他许暄亏了。于是从施针到熬药都是许暄一人操办,即使这个叫萧煜的醒来后,他也防贼似的将他好生盯着。
结果今日就出去了那么些时间,还是给这厮钻了空子。
“相公回来了。”白凝嫣回头看见正要发作的许暄,柔柔地起身相迎。许暄仿佛看见了洞庭白月光,脸色当即软了下来,上前捧住她柔软的手指,一脸心疼道:
“娘子啊,抓药煎药这等粗活你怎么做得?”
白凝嫣半羞半恼地嗔了他一眼,瞧见帘子后探出一颗脑袋在看戏,抬手作势要赏她一个栗子:“青竹,还不快去做饭?相公在外奔波一定饿了……”
“略略略……”青竹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缩回脑袋,一蹦一跳着去了厨房。
白凝嫣无奈一笑,尽管她知道萧煜目盲,还是向他施了个万福,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许暄一脸笑容目送白凝嫣,就差把幸福二字写在脸上。待娘子离开,他立刻板着脸,一屁股重重坐在萧煜对面,将碗推到对方手上,说道:“快些喝了。”
萧煜此刻未戴面具,所以这张俊秀的面孔让许暄越看越不顺眼。心知自己不受对方待见,萧煜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许大夫这是?”
许暄冷哼一声,手指敲击桌面,说道:“我娘子天下第一温柔贤惠,她熬的药,你敢不喝?”
萧煜这才点点头,捧起碗一饮而尽,完事还咂了咂嘴:“许夫人这煎药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
“喝得这么快,是想让我娘子再给你熬一份?”许暄板起脸。
近两日的相处,萧煜也大约摸清了这位许大夫的脾气,知晓如何顺着他的心意说话。
“许大夫,你知道我看不见,怎会……”
许暄一拍桌子,似乎更生气了:“你竟然不喜欢我家天下第一纯良美丽的娘子?!”
“……”萧煜扶额,上次与他这般不讲理的人,还是虞晚雪。
他无奈地说道:“许大夫,你和夫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在下也很感激你们前日从江中救在下一命。只是……以在下的情况,便是多喝上几碗黄芪当归汤也于事无补。”
许暄作为许氏家族的继承人,医德与医术自然是无需置疑的。听到手里的病人谈起己身状况,他当即就收起了那些吃醋的小心思,严肃地说道:“我这两日观你谈吐与风度,多半像是大族名仕出身,讳疾忌医这种错误,你不该犯。”
萧煜眨了下无神的冰眸,沉默了一小会儿,轻笑道:“在下不过是一介布衣,自小在山野间长大,侥幸读了几年书,并非出自许大夫口中的名门望族。”
许暄伸出左手,虚按了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有八分肯定地说道:“且慢,让我猜猜,是不是这么一个故事?萧公子乃江南某一大族中地位低微的偏房所出,年少有成受到族中大佬看重,可惜被那些所谓的嫡系子弟嫉恨,最终遭了毒手,落得这般下场……萧公子莫怕,当今天奉官风清明,我可替公子去衙门报案申冤,必定能让公子报仇雪恨,马踏中门,抢回你可怜的娘亲……”
许暄口若悬河,说得兴起,简直是绘声绘色。
萧煜嘴角抽搐,这人好像擅自脑补了一大串不明所以的东西,什么沉香救母的套路都搬出来了,不加以制止可能待会儿要声泪俱下了。
“许大夫,在下并非遭歹人暗算……”
许暄正愁手中缺了一块惊堂木,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地眯起眼睛,道:“哦?那萧公子当真好雅兴啊,顺江漂流而下,这是要直入东海?”
“在下……”
“莫要扯谎,我许暄四岁开始学医,八岁出门采药,十岁第一次替人把脉诊断,行医至今有十几年,还是头一回碰见萧公子这般身子骨奇特的病人。不错,论起医术,的确我娘子更胜一……好几筹,但在你昏迷期间,我第二次替你施针疏通经脉,我娘子也在旁看着,却是在你左手上接连发现五条死脉……”许暄目光犀利得像是要从萧煜身上剜下几块肉下来,“如此年纪竟已是满头华发,体内气机紊乱相冲,血气亏损了近三成,萧公子你这是遭了老天爷妒忌,还是阎王惦记?不必急着否认,我还没问,你左手手腕上那道发黑的咬伤是怎样一回事。伤口呈细孔状,入肉极深,我甚至无法判断是什么样的野兽能留下那样的伤口。按那愈合的情况,约莫已有一旬光景……我不妨大胆假设,你在这段时间里,便是一直昏迷落水。一个人竟在水中泡了一旬,身子还没有一丝浮肿表现……最后便是,你并非先天患有眼疾,而是用了至烈剧毒浸泡过双眼,毁了经脉,导致了终身不得视物。”
“萧公子,你的来历相当不简单呐……”
萧煜面无表情,他总不能说,幽盈因貔貅一事耿耿于怀,半月来心情不曾好上一点。同船南下的那些见色起意的陌生女客又时常来撩拨他,正逢半妖每月要经历的焚心之痛发作的几个日子,让幽盈一时难以自控,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吸食了三成气血,然后一脚把他从船上踢了下去。那姑奶奶下嘴的时候没轻没重,螣蛇之毒又是一时半会儿解不了的,于是他只能自封六识,顺着钱塘江水,一路漂到了杭州,最后被青竹发现了。
这么说,似乎只有鬼才会相信。
看来得使些小手段了。
萧煜抬头,微微一笑,道:“这些,都是许夫人告知于许大夫的吧?”
被人揭穿老底的许暄面色涨红,有些恼羞成怒地起身指着萧煜的鼻子:“你,你……”
“姐夫~你来切这猪头肉嘛……”青竹娇滴滴的喊声恰逢时宜地传来,倒是缓解了许暄的尴尬。他冷哼一声,准备离开:“也罢,我这小小医馆也留不得萧公子这尊大佛,算上诊金和药钱,还有两日的留宿,给你把零头抹了。十两银子,萧公子这就可以走了。”
萧煜也觉得留在这叨扰人家有些不妥,况且遵麒麟真人嘱咐,此行前来杭州有要事,不可耽搁了。于是他点了点头,伸手往衣袖里掏去。
三息后,萧煜掏钱的动作猛地一滞。他抿了抿嘴,无奈又无助地抬头说道:“若在下说,钱袋被朋友抢走了,许大夫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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