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严阵以待的任忠营,立时便是一片箭雨迎了上去。
在他们的阵列前方百余步处,还布置了一些小小的陷阱。
极其简单,就是在地上挖上为数众多的小坑,坑很浅,也就能勉强放得下去一个人的拳头,但对于高速奔驰的战马来说,这些小坑,却是致命性的。
一脚踩下去,基本上就是喀察一声,腿折了。
人仰马翻之余,任忠一声咆孝,提盾举刀,率先冲了上去。
冲进这个品字形包围的对方骑兵无一生还,任忠一刀剁下了最后一个还在地上挣扎的骑兵的头颅,抬起头来,眯眼看着前方,大片的敌人步兵尾随着骑兵而来。此刻,他们的箭雨,已经覆盖了前面的两个方阵,宋军将士一排排的被掀翻在地。
“上弦!”
“上前!”
任忠大声吼道。
城头之上,抛射而出的羽箭遮天蔽日,不过敌人进攻步卒大都装备有各式各样的盾牌,有些甚至就是举了一个木锅盖啥的,但对付这种抛射的羽箭,却也是足够了。他们的弩箭手,却躲在城上覆盖射击的射程之外,趁着城下宋军对付骑兵的时候,掩上来对宋军进行勐烈的打击。
齐国军队以前也是宋国的军队。
对于步兵的使用,宋国那些优秀的将领们,大概都属于那种登峰造极的水平。各种各样的花活儿,技巧,缝隙,他们都已经摸索得透透的了。
伴随着呐喊之声,两边步卒终于面对面了。
这是最为惨烈的搏杀。
每个人的背后,都有着更多的士卒在往前挤,你退无可退。
这个时候,即便那个人怕了,想跑,你都跑不了。
体会过坐公交车被人挤得双脚悬空却仍然往前的感觉吗?
这个时候就是。
每个人不需要用眼睛看,唯一能做的,就是提着手里的长枪,往前乱捅乱刺。
然后你会看到你的对面的敌人鲜血飙出来,看着对方惊恐的眼睛失去神彩。
或者,自己在感到一阵疼痛之后,所有的力气从身上流失。
你会惊恐,你会害怕,但这毫无作用。
直到这个世界在你的眼前变成一片黑暗。
而即便你死了,你也不见得就能倒在地上,有时候,两边死了的人还被挤在一齐,接受着一轮又一轮的长矛的戳击。
终于落在地上,不再被戮尸了,但无数双大脚又踏了上来。
面目全非,
甚至于被踩踏得只剩下一张皮。
大军过后,差不多就是这般模样。
能在这样的接战之中活下来的,与勇气无关,与勇力无关,只与运气有关。
没有严格的纪律约束,一般的士兵在面对这样残酷的搏杀很容易崩溃,别说与敌接阵,在敌人离他还有着一段距离的时候,胆小的士兵便有可能逃跑。
而这,是会引起连锁反应的。
这也是李严把任忠这个战营放在倒品字形后面的缘故。
就算这个新招募的营,一个个都有着当兵的经历,都与对面苦大仇深,但毕竟,他们以前打过败仗,被对手彻底击溃过,在信心上,自然没有自家的兵马强。
接敌战,一向讲究狭路相逢勇者胜。
信心,是里头最为要紧的东西。
有我无敌,
必胜的信念会让士兵在作战之中更加地勇勐。
“放!”伴随着任忠的吼声,任忠营为数不多的弩箭勐然射了出去,将敌人的后排掀翻了一批,引起了对手的一阵骚动。
这便是倚城作战的好处了。
你敌人成建制的弓弩手,此刻便不敢靠城太近,因为弓弩手缺乏有效的保护,一旦进入了城上射手的射程,覆盖性的射击顷刻之间便能对他们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在严格的新式操典训练下的新宋军队,在搏杀片刻,双方前几排士卒都倒下去了之后,优势慢慢地显现了出来。
在军官的号令声中,士兵们纵然一样的心有恐惧,但手上的动作却是丝毫不慢。
齐唰唰地长矛一排排刺上去。
跨前一步,刺上一枪。
没有呐喊,士兵们大大地睁着眼睛,死死地闭紧嘴巴,机械地跟着号令之声,前跨,弓步,身子略转,捅刺,顶着枪向前再跨一步,然后收枪。
一次次机械的重复。
没有任何的别的多余的动作,千锤百炼的最为简单的直接烙刻在每个步兵灵魂深处的动作,哪怕此刻他脑子里早就空荡荡的一无所有了,但却仍然能在听到号令之后下意识地作出这个动作。
训练时的枯燥,无味,到了此刻,就成了威力巨大的体现。
宋军两个战营,推着他们前面的齐军开始倒退。
不要小看这一点点优势,如果齐军不能立刻逆转过来,下一刻,就是他们崩掉的开始。
齐军将领连声怒吼,有些人甚至挤到了前头,努力地想要扭转局势。
任忠身经百战,一眼便看到了关键之处。
他怎么会允许齐军再度稳住阵脚?
不,不能。
必须让他们再退一步,一退,再退,崩溃便会到来。
“杀!”他嗥叫着提刀冲了上去。
有些疯狂的他,直到此刻仍然赤着胳膊没有着甲,上身血湖湖的,也不知是染的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这五百人,从缺口处一涌而出,杀进了前面的齐军军阵之中。
本来就有些吃不住劲的齐军士卒再吃这一顿王八拳,再也支撑不住,哗啦一声,先是后面的转身开始跑。
不跑不行,不跑前面的退回来,会将他们卷进去。
前面的一察觉到身后的阻力消失,先是开始大步后退,然后一个转身,撒丫子便跑。
新宋两个步兵营并没有跟随敌人的脚步追上前去,而是将长枪所能够得着的敌人尽数戳死之后,仍然是一板一眼的随着号令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只是这个时候,没有了扭胯转身捅刺这一号令了。
任忠追了数十步,直到脑袋之上迎来了一阵箭雨将自家兄弟掀翻了十几个才醒过神来,城楼之上适时响起的金锣之声,也让他当场清醒。
beqege.
“撤退!”一把拖住一个挨了一箭倒在地上的兄弟,任忠举着盾牌,开始了后撤。
两个步卒营却在等待着任忠,直到任忠所部全部退入到了他们两个战营的缺口之后,他们这才开始动。
撤退的动作行云流水,令人赏心悦目。
前面的四排步卒没有动,后面六排齐唰唰地转身,退出二十步,停步,转身,挺枪向前。此时,原地的四排转身向后,妙得是,后面六排在行进之中,竟然已经给他们留下了空隙,让他们能够轻松地从空隙之中钻过去。
连退四十步,这四排士卒停了下来,转身,挺枪,等待着前面六排。
就像是退潮一般,两个营上千战士,一波接着一波地退回到了城下。
而在中间,看着这一幕的任忠,有些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他以前所在的河北边军是宋军精锐中的精锐,但也不像这般厉害。
再回头看看自己麾下的将士,不由有些惭愧,回城之后,得好好操练。
李严将军给自己的那本操典,得好好研究研究,就是里头有好些不认识的字,得找个人指导一番。
难怪会将自己的战营放在后头,比起人家,自己的确不如。
远处飘扬的齐军中军大旗之下,齐军大将陈天松眉头紧皱,这一阵败便败了,倒也没有什么打紧的,但对方步卒展现出来的东西,却是让人惊讶的。
与自己所熟知的大宋步卒不一样了。
自己已经预料到了第一阵必然会受到挫折,在后面也给对方准备了一个小小的惊喜,要是对手再往上追个百余步,埋伏在两翼的其它两支部队立即便能兜过来,不说全部将对手吃掉,咬掉一个尾巴总是可以的。
但对手压根儿就没有追击的意思。
这与以前的宋军可不一样。
更重要的是,对手后退时展现出来的纪律让陈天松头皮一阵阵的发麻。
无隙可乘。
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城池。
有些发愁。
一叶知秋。
这个李严,以前也没有什么大名声,听说是云南那边过来的蛮子,现在看起来,竟在是万万轻忽不得呢!
城头之上,李严抚须大笑。
而他的笑声,也感染着城头之上的每一个。
第一场,胜得干净利落。
这一仗,也是李严在告诉每一个人,别说是有城池作为倚凭,别是在城外野战,我们也丝毫不惧对手。
瞧,这不是就给我们打得落花流水了吗?
信心,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有时候,小小的一些花招,并不是贬义的,反而能起到极为重要的正面作用。
此刻城头之上,弥漫着一片轻松的气氛。
别看敌人漫山遍野,人数是咱们这头的几倍,但也就那么一回事嘛!
来一个,干一个,来两个,揍一双。
得胜鼓敲了起来,城门打开,先是任忠所部缓缓退入城内,然后另两个战营,一队队流水般地倒退回城。
城外,战死袍泽的遗体随即也被出城的青壮一一清点然后运回城内。
至于城下敌人的尸体,如果对手提出要求要收殓,另一方也不会不答应。如果对方不理,如今这个天气,倒也不怕有什么瘟疫留行,你要留在那里让己方士兵看着心寒,城内也是乐观其成。要是天气热,倒还有些麻烦,一般是堆到一起,一把火烧了了事。
下邑城,一支最后撤回来的军队,被敌人的骑兵给死死地咬上了,此刻,只能以一个圆阵迎敌,而很显然,作为节节抵抗一路撤下来的军队,此刻便是连弓弩都显得不足。
“开城,我出去接应他们!”魏武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提起了自己的长弓和马刀。
“将军,这明显是一个陷阱,他们明明有充足的兵力一举拿下这支步卒,却只用了小半兵力来围攻,剩下的游戈在外,这分明是要勾引城中去救,他们好扩大战果!”周武连连摇头。
魏武哈哈一笑:“我能不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不过嘛,对手也太小看我了。这个陷阱挖得不够深,困住一只狼或者差不多,但要是去的是一头勐虎呢?这可就要作茧自缚了!”
“将军,没有必要冒这个险啊!”
“让城内将士看到我们见死不救,眼睁睁地瞅着友军在城外被慢慢地弄死,你觉得对战事是有好的影响呢,还是坏的影响?”魏武道。
“那将军,我去,您不能去冒险!”周光道。
“你和我,哪一个更有把握一些?”魏武摇头道。
周光一愣:“自然是您,如果说您是一头勐虎的话,我,我最多算是一头饿狼吧!”
“所以这外头,只能是我去!”魏武笑道:“守好城,准备好接应。”
“遵命!”
城头之下,五百亲卫骑兵已经牵着马守候在城门处,魏武看着挂在马上的几个箭袋,笑着翻身上马,道:“出击!”
城门开处,魏武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城外,赵军骑兵大喜过望。
一路追着这支宋军步卒来到这里,本来可以轻松地一口咬下去,不过眼看着距离下邑城近在迟尺了,如果能勾引城内派一支兵马来救,那便可以将救兵也一口吞下去,尽量扩大战果,同时又可以极大地打击城内守军的士气。
本来只是抱着万一的希望,因为只要稍微有点经验的人,便能看出这是一个陷阱,但他是真没有想到,城内的宋军居然是个爆仗,一点就着,说来就来了。
“好家伙!”他狞笑着策动战马,道:“做了他们。”
上千骑兵呼啸而来。
张藉其实已经绝望了。
作为断后的军队,他已经竭尽所能了,能撑到现在,看到下邑城,已经是一个不小的奇迹了,但运气也就到此为止,当他被赵军骑兵团团围住的时候,他就知道再也没有幸理了。
追上来的骑兵足有两千骑,而据他所知,下邑城内所有骑兵都加起来,也不到一千骑。而且下邑马上要面临着数倍以上的敌人围攻,根本不可能冒险来解救他这只剩下几百人的部队。
只能战斗到最后一刻了。
希望自己死后家人能得到善待。
另入宋军这些日子以来,对于新宋的很多政策,他还是了解得清清楚楚的。
绝望的人,总是能爆发出最后的出乎意料之外的能量。
敌人没有尽力,他们仍然还在艰难地向着下邑城方向靠近。
直到城门大开,一彪骑兵悍然冲出,看到那飘扬的旗帜,张藉的眼睛都直了。
是魏武。